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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理学,你要我谈什么?
你的目的是否想告诉我们,婚姻就是把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一辈子结合在一起?
是否想告诉我们,生命在于爱,而任何爱都免不了要结婚?
是否想告诉我们,婚姻是维持社会的必要制度,而本身又违反自然的法则?
是否想告诉我们,人们将再度一致要求批准离婚①这个治疗婚姻弊病的治标良药?
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日,法国国会通过离婚法案,认为离婚是个人自由的一部分。一八一六年五月八日,即王政复辟时期,又通过法案,取消离婚,只能分居。其后,议会虽经多次辩论,仍毫无结果,直到一八四八年,才重新允许离婚。
是否想告诉我们,尽管有各种缺陷,婚姻仍然是所有制的根源?
是否想告诉我们,婚姻能给政府提供无法估计的安全保证?
是否想告诉我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共同应付生活所带来的痛苦,这件事本身就含有使人感动的成分?
是否想告诉我们,企图以一种思想统一两个人的意愿是可笑的事?
是否想告诉我们,女人正被当作奴隶对待?
是否想告诉我们,绝对幸福的家庭是不存在的?
是否想告诉我们,婚姻带来许多罪恶,而人所共知的谋杀还不算是其中最坏的后果?
是否想告诉我们,忠实是不可能的,至少对男人来说是如此?
是否想告诉我们,如果能做一个鉴定,准能证明,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带来的麻烦多于安全?
是否想告诉我们,通奸的弊多于婚姻之利?
是否想告诉我们,妇女的不贞可以上溯到人类社会的最早时期,但婚姻依然能抵抗住这种永远存在的欺骗?
是否想告诉我们,爱情的法则使两个人牢牢结合,任何人类法律也不能使他们分开?
是否想告诉我们,有写在宗教裁判所登记册上的婚姻,也有全凭自然意愿的婚姻,有思想上完全一致或格格不入,也有体格条件相当而结合的婚姻?是否想告诉我们,天与地就这样不断地彼此矛盾?
是否想告诉我们,有的丈夫高大轩昂,才智过人,而他们的妻子却去找一些丑陋、猥琐或蠢如鹿豕的情人?
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成为写书的素材,可是书写出来了,问题总不断有待解决。
生理学,你要我谈什么?
你想提出一些新的原则吗?你想说,应该把所有女人都集中在一起?黎居尔格①和某些希腊部落、鞑靼人和野蛮人早就尝试过了。
①黎居尔格(公元前约390—324),雅典演说家、法学家。
是否该把女人都关起来呢?土耳其人这样做过,可今天,他们又恢复了女人的自由。
是否应该把没有嫁妆的姑娘嫁出去,并剥夺她们的继承权呢?……一些英国作者和道德家提出证据说,离婚是使婚姻幸福的最可靠的办法。
是否每一个家庭都必须有一位娇小玲珑的夏甲①呢?这可不需要什么法律。法典上有一条规定,女人犯了通奸罪,不管在什么地点,都要判刑,但另一条则规定,丈夫只是把情妇带到家里来住才会受罚,这就等于暗示丈夫可以在外面有情妇②。
桑切斯③曾经着文论述婚姻的一切犯罪案例,甚至论证说每一次欢娱都是合法的、及时的。他列举了夫妻在道德、宗教和肉体上的责任。总之,如果把他这部名为《论婚媾》的洋洋大观的巨着重版,非印成八开本的十二大卷不可。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埃及王亚伯拉罕之妻撒拉不育,使女奴夏甲以身代,后夏甲举一男,成为以色列人之祖先。
②法国民法第230条:“如丈夫与人通奸,并把情妇接回家中,则妻子可提出离婚(分居)。”
③桑切斯(1550—1610),西班牙神学家,曾写书专门解决良心上之疑难,人称“决疑论者”。
许多法学家抛出了大量文章,论述婚姻带来的各种法律上的问题。有的作品甚至还谈到通过法律途径验明夫妻双方是否相配。
成群的医生出版了成堆的书,从婚姻与外科学和内科学的关系论述婚姻的问题。
因此,在十九世纪,《婚姻生理学》这本书不过是痴人写给痴人读的、毫无意义、东拼西凑的涂鸦之作。老神甫们拿起他们金质的天平对其中每一个细节曾经称了又称;老法学家们戴上眼镜,仔细分辨其中每一个例证;老医生们拿着解剖刀在其中每一个伤口切割;老法官们升堂审讯,逐点吹毛求疵;每一代人看了或发出欢呼,或痛苦地呻吟;每一个世纪都投出自己的一票;圣灵、诗人、作家,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从夏娃到特洛亚之战,从海伦到曼特侬夫人①,从路易十四的妻子直到“当代女性”②。
①曼特侬夫人(1635—1719),法国作家斯卡龙(1610—1660)的遗孀,后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
②“当代女性”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伊达(1778—1845)的笔名。伊达曾用些笔名发表许多回忆录。
生理学,你要我谈什么?
请你随便给我们举出一些画面,不管画得好与坏,来说明一个男人结婚的目的是:
出于野心……这一点谁都知道;
出于好心,以便把一个姑娘从她母亲的淫威下救出来;
出于气愤,以便使一些旁系亲属失去继承权;
出于对一个不忠的情妇进行报复的心理;
出于对单身汉逍遥自在的生活感到厌倦;
出于胡闹,结婚本来就是胡闹;
出于打赌,拜伦爵士就是一个例子;
为了要高攀,象乔治·唐丹①;
①乔治·唐丹,莫里哀所写小市民,为了贪图利益,娶了一位千金小姐。
为了利益的考虑,不过这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了;
由于年少无知,刚出校门,糊里糊涂;
由于自己长得丑,担心将来娶不上老婆;
由于居心不良,想很快便能继承一个老妇的遗产;
为了需要,好为自己的儿子图个前程;
出于责任,姑娘荏弱无依;
为了情欲,以便有保证地畅己之所欲;
由于口角,想结束一场官司;
为了感恩,投桃报李;
出于理智,许多空谈理论的人仍然如此;
出于习惯,仿效先辈的榜样。
(X项暂缺①,也许用X开始的字不多,所以人们把X当作未知数的符号)
出于Yatidi,这是指睡觉的时间,土耳其人以这个词表示所有的需要;
出于虔诚,象不愿犯罪过的圣埃尼昂公爵②;
但上述种种意外的情况给三万部喜剧和十万部长篇小说提供了题材。
我再说第三次,亦即最后一次,生理学,你要我谈什么?
这儿,一切都象大街的路面那样平凡,象十字路口那样普通。婚姻比耶稣受难时的巴拉巴③更为人所熟悉。婚姻所唤起的一切旧思想,自古以来,在文学作品中翻来滚去,任何一种有用的意见和荒唐的计划都能找到作者、印刷厂经理、书店老板和读者。
①上面罗列的原因,其字头均按法文字母顺序,从A一直排到Z。
②圣埃尼昂(1684—1776),路易十四的宫廷大臣,王孙的太傅,以廉洁正直著称。
③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犹太人要处死耶稣。总督彼拉多有意为耶稣开脱。按照惯例,每逢节日,总督可以随众人所愿释放一个囚犯。当时有一个重罪杀人犯,名叫巴拉巴。嫉妒耶稣的祭司长和长老教唆犹太人,宁释放巴拉巴,也要杀掉耶稣。于是巴拉巴获释,而耶稣却被钉上十字架。后来巴拉巴成了面目可憎的恶人的同义词。
请允许我象我们大家的导师拉伯雷那样对你们说:“正直的人们,愿上帝拯救和保佑你们!你们在哪儿呢?我看不见。等我戴上眼镜。啊!啊!我看见你们了。你们、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都象你们希望的那么健康吗?这样我就高兴了。”①
但我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你们,因为你们的孩子都已经大了,该说的都说了。
“啊,是你们,著名的酒友,你们,高贵的痛风症患者,还有你们,老吃不饱的大肚量,可爱的醉猫,你们整天大吃大喝,都有自己的美女姣童。但你们却按三时、六时、九时去念经,也去参加晚祷,念晚经,甚至一次也不拉下。”②
《婚姻生理学》并不是为你们而写的,因为你们都没结婚。但愿永远如此!
“你们这帮伪君子、假善人、行动迟缓,疯疯癫癫、自命不凡的人和其他乔装打扮、戴着面具骗人的家伙!……滚开吧,坏蛋,都给我滚出去,带箍的脑袋!……见鬼,你们还没走哪?……”③
①这是巴尔扎克模仿拉伯雷《巨人传》第四部前言的语句。
②作者模仿《巨人传》第三部及第五部前言的语句。
③作者模仿拉伯雷的语句。
也许,我的读者现在就只剩下那些乐天爱笑的人了。他们不是碰见什么事便写诗作文章、无病呻吟、写些风花雪月、沉思录的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各种各样的空想家①,而是一些庞大固埃式的老一辈人士,他们并不那么注意书里谈到吃喝和嘲讽的段落,但却觉得拉伯雷所着的书《论油焖青豆,附注释》和《裤裆的尊严》里倒有可取之处,并以紧追不舍、勇于进攻的精神对这脂厚味深的好书作出评价。②
①指当时的浪漫派诗人。
②拉伯雷在《巨人传》第一部的作者前言中写道:“……应当本着紧追不舍,勇于进攻的精神,把这脂厚味深的好书加以仔细的咀嚼、赏玩、钻研,然后,通过反复的诵读、再三的思索,嚼开它的骨头,吸吮里面富于营养的精髓,——就是指我用在本书里那毕达哥拉斯式的寓意文字的涵义——方能收到益智增胆的功效。”(参见鲍文蔚译《巨人传》)这一段话正是本书作者想对读者说的。
朋友们,自从政府能够想办法征收到十五亿赋税以后,人们已经不怎么能嘲笑政府了。教皇、主教、僧人和修女们的钱还不够多,人们还不能到他们府上喝酒。但如果当年把魔鬼从天上赶跑的圣米迦勒来临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再看到好日子。而目前使人开心的笑料仅有法国的婚姻了。巴汝奇的弟子们,我只愿你们做我的读者。你们懂得恰如其分地对书本实行取舍,容易满足,一点就通,会敲开骨头,取其精髓。
那些戴着显微镜,观其一点、不及其余的人,总之,那些审查官们,他们的话是否已经说完,一切也已经检查过了呢?他们是否得出结论,一本有关婚姻的书其内容之无法实施,正如破瓦罐难以整旧如新一样?
“是的,疯子先生。请您挤一下婚姻好了,您挤出来的只有未婚男子的欢乐和丈夫的烦恼,仅此而已。这就是永恒的道德。即使出版上百万页的书,也离不开这个内容。”
可是,我仍然要提出下列第一个建议:婚姻是一场殊死的战斗,战前男女双方都祈求上天保佑,因为永远相爱是一项最大无畏的事业。战斗即将开始,而胜利,也就是说自由,则属于最机智的一方。
就算如此,这样的概念新意何在呢?
好吧,那我的书就写给昨天和今天的已婚者看、给那些从教堂或市府出来,希望独占自己妻子的人看,还有,写给这样一种人,他们眼见别人不幸而私心窃喜,或者以某种无法形容的感情说:“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写给那些见过沉船而仍然下海的水手们看,给那些不止一次破坏过别人家庭幸福而居然还敢结婚的单身汉看。下面就是我的主题,它是老生常谈,可又永远新鲜!
一个年轻人,也许一个老头儿,有了意中人,或者没有,刚刚在市政府通过正式登记,在天上和人间,娶得一位姑娘,这姑娘有着长长的头发、水灵灵的黑眼睛,一双纤足、两只玉手、唇似涂丹、牙如编贝、风流窈窕、娇俏撩人、象一朵纯洁的百合,集天下美艳于一身。垂下的睫毛象镔铁王冠上的戟刺①,娇嫩的皮肤似茶花的花瓣,白里透红,处女的肤色,看去犹如乍熟的鲜果,上面长着一层鲜桃的细软绒毛。皮下蓝色的脉管有如网络,把洋溢的热情送往全身,能使人魄散魂消同时又心旷神怡。她是欢乐和爱情的化身,既文雅又天真。她爱自己的丈夫,至少她认为如此……
①公元七七四年,查理曼大帝征服伦巴第,戴上镔铁王冠,冠上有尖刺如戟。
多情的丈夫心里暗想:“她的眼睛只看见我,她的嘴唇只是为了爱我而微微颤动,她的手只在我身上作柔情的爱抚,她的酥胸只是在听见我的声音时才剧烈起伏,她沉睡的灵魂只随我的意愿而苏醒,只有我能够把手指伸进她闪亮的发辫,只有我能梦幻般轻抚她那微微颤动的头。我将命令死神守卫枕边,不许任何人接近床前,把我的新娘抢走。谁要是冒失地侵犯我这爱情的领域,那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因为那是安宁、名誉、幸福、父亲的感情、儿女的前途所系。我要象母狮保护幼仔那样保护这一切。谁敢走进我的洞穴一步,就叫谁倒霉!”
好呀,勇敢的竞技者,我们为你的计划拍手叫好。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几何学家敢于画出夫妻生活之海的经纬。年老的丈夫懂得廉耻,指出了毁掉他们船只的沙洲、暗礁、岩石、巨浪、季风、海岸和水流,因为他们由于失事而感到羞惭。结了婚的香客缺乏向导和罗盘……这本书就是为了给他们弥补这方面的缺欠。
不算杂货商和呢绒商,世界上还有许多忙碌的人,他们花不起时间去研究女人行动的秘密原因,所以,给他们把婚姻的一切秘密情况分门别类,分章介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一个详细的目录将使他们能够对自己妻子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如同对数表使他们知道乘数的结果一样。
那么,你们觉得怎么样呢?难道这不是过去任何哲学家都不敢从事的创举吗?它可以告诉人们如何防止妻子欺骗丈夫。这难道不是喜剧中的喜剧吗?难道不是另一面speculumvitaehumanae①吗?现在要谈的不再是这篇沉思录中我们揭露过的那些空泛的问题了。今天,在道德方面,如同在精密科学领域一样,我们这个世纪要求的是事实和观察所得的看法②。现在,我们就摆事实,谈看法吧。
我们先仔细看看目前真正的情况,分析一下双方的力量。
在武装我们假想的决斗者之前,先算算敌人的数目,数一数想入侵他美丽家园的哥萨克到底有多少。
谁愿意跟我们去的就上船吧,谁想笑就笑吧。起锚,扬帆!你们知道你们的出发点是多么小的一个圆点。这是我们胜过其他许多作品的优越之处。
至于我们象天才的拉伯雷喝着吃,吃着喝那样,哭着笑,笑着哭的奇怪做法,至于我们使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利特③同时出现在一页纸上,不讲究文章风格、不假思索信手写来的怪毛病……船上倒是有人低声埋怨了!……让那些满脑子清规戒律的老家伙,几乎赤膊的古典主义者,披着尸布的浪漫主义者滚出甲板去,一切听其自然好了!
①拉丁文:人类生活的镜子。
②巴尔扎克认为,事实是已定的结果,而看法则是从果寻因的人对事实的理解。事实是作者借用、叙述往往属于过去的事,而看法则来自作者的内心和切身感受。
③二者均为古希腊哲学家。据说,德漠克利特(约公元前460—约370)“每次走出家门都笑,”而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约480)则相反,总不停地哭。前者嘲笑人类的虚荣,而后者则为人类的虚荣感到悲伤。
所有这些人将来一定会责怪我们,说我们象那些快活地说“我要给你们讲一个使你们哈哈大笑的故事!”的人一样。
谈婚姻难道是开玩笑?我们把婚姻看做我们人人都会生的一种小病,这本书便是有关这种病的一部专着,这一点,难道你们没猜出来?
“可是您,您的船,或者您的作品有点象马车夫,一离开驿站便大甩响鞭,因为拉的是英国人。您策马疾驰不到两公里便要停下来整理一下马套,或者让马喘端气。为什么还未得胜便大吹其号呢?
“嗳,亲爱的庞大固埃主义者们①,今天,只要想成功就一定能成功。既然不管怎样伟大的作品也许只不过由一点点思想发展而成,我何不也捡他几顶桂冠,那怕只是为了点缀帮助我们下酒的咸极了的火腿也好。——等一下,掌舵的,咱们等下了一个小小的定义再开船。”
①按照拉伯雷在《庞大固埃》结尾时下的定义,庞大固埃主义者是“生活得神气清和,四体舒泰,心情欢畅,而且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但从第三部起,这个词又成了“蔑视女人者”的同义词了。
读者诸君,如果你们逐渐看下去,象在这个世界上那样,经常遇到贞洁或贞洁妇人这样的字眼时,咱们说好,贞洁指的是一位妻子把整颗心献给丈夫那种痛苦的抉择。除非这个词用在一般的意义上,否则,便任由每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去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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