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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从单身汉跳跃的快板过渡到了父亲的庄重缓慢的行板。
您原来拥有的是和您的心一般轻松的双轮马车,拉车的是一匹英国骏马。这匹马驾着漆黑锃亮的车辕奔驰如飞,油光水滑的马臀上下颠动。您握着那四股缰绳的姿势有多么优雅,多么帅气,只有爱丽舍田园大道最为清楚!然而您现在赶的却是一匹胖乎乎的诺曼底马,走起道来不慌不忙,四平八稳。
您已学会了作父亲的耐心,证实您这种耐心的机会可少不了,所以您的面孔显得十分严肃。
您身边还有一个仆人,他呆在那里有双重的意图,正如这辆马车也派两种用场一样,这是明白无误的。
这辆马车有四个车轮,轮轴是英国式的,车身鼓出,外形酷似鲁昂河上的船舶。车上装配了玻璃,还有数不清的经济实惠的机械装置。天气晴朗时,它是敞篷马车,阴雨天它又成了篷车。这辆车外表轻便,坐上六个人就变得笨而且重了,您那匹唯一的马也因此疲惫不堪。
车厢里,象花儿一般摆设着您那喜气洋洋的娇妻,和您那位象枝叶繁茂的滚圆蜀葵一般的岳母。这两朵雌性花卉叽叽喳喳正在谈论着您。只是车轮的轰鸣和您赶车人的专注加上您作父亲的事事不放心使您无法听到她们讲的话。
车厢最前面坐着一个打扮得清清爽爽的漂亮女仆,女仆膝头上坐着一个小姑娘,小丫头旁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小男孩。男孩穿了一件带褶裥的红衬衣,他把身子伸出车厢,想爬到车前的坐垫上去,因此招来了各位妈妈一连串的话语。他也知道这些话无非是为了吓唬他,诸如:“你可得乖点,阿道尔夫!”或“我再也不带你出门了,先生!”之类。
妈妈内心对这个小闹将厌烦之至,她光火不下二十次,可是每次一看见正在沉睡的小姑娘,她又平静下来了。
“我是母亲呀,”她对自己说。
她终于镇住了她的小阿道尔夫。
您这是在实行您那携家一游的得意打算。你们早晨离家出门时,左邻右舍都扒在窗口观看,他们羡慕您,您的财富赋予你们郊游的特权,而且来去还不必忍受公共马车的不便。
这时,您赶着那匹可怜的诺曼底马穿过巴黎正往凡塞纳走去,从凡塞纳到圣莫尔,从圣莫尔到沙朗通。沙朗通对面有一个什么岛,您妻子和您岳母似乎认为那地方的景色比您带她们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迷人。
“去梅松吧!……”有人嚷道。
你们去了阿尔弗附近的梅松。返家时经过塞纳河左岸,一路上尘土飞扬有如黑云弥漫天空,拉车的马艰难地拖着您那一大家人。唉!眼看这匹马两胁深陷,腹部两侧骨头突出,身上一片片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水和灰尘协力把马毛粘在一起,显得格外蓬乱。看着这一切,您简直是斯文扫地。
这匹马象一只怒发冲冠的刺猬,您真怕它会累得筋疲力尽。您用皮鞭轻轻拂着它,它也似乎理解您这个动作里蕴含的某种惆怅之情。它摇摆着脑袋,活象一匹对可悲的生活感到厌倦的套郊区马车的老马。
您是很珍爱这匹马的;这马相当不错,值一千二百法郎。
一个人有幸作了父亲之后,他珍惜一千二百法郎正如您珍惜这匹马一样。您意识到如果不得不让这匹马休息下来,一笔意外的开支数目该有多么可怕。
两天里您出门办事都得坐出租篷车。
您的妻子会因出不了门而撅嘴,她若硬要出门,就得雇一辆包租车。
您那匹马还得因此吃小灶,您那唯一的马夫当然会把这小灶饮食记在他的帐单上,因为您监视您那独一无二的马夫就象监视所有独一无二的东西一样。
马车走上去玻璃厂的黑沙满地的大路时,您扬鞭轻轻拍打马身的动作就表达了您方才的思绪。
此刻,小阿道尔夫坐在这活动匣子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东扭西扭,不觉难过起来。他外祖母有些担心,忙问:
“你怎么啦?”
“我饿了,”孩子回答。
“他饿了,”母亲对女儿说。
“他怎么能不饿呢?五点半了,我们还没到城门,我们上路已经两个钟头了。”
“你丈夫完全可以让我们在乡下吃晚饭的。”
“他宁愿让他的马多走两法里路回家去吃。”
“女厨子本可以星期天休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阿道尔夫还是对的。在家里吃饭更省钱,”岳母说。
“阿道尔夫,”被省钱这个字一刺激,您的妻子嚷起来,“我们走得这么慢,我该晕车了。而且正好又在黑尘土里慢腾腾走,您在想些什么呀?我的衣服帽子全完蛋了。”
“难道你愿意我们的马完蛋?”您这么问,您认为您的口气是不容置辩的。
“问题不在你的马而在你的孩子,他快饿死了,他已经有七个钟头没吃什么东西。赶快用鞭抽马呀!真的,你这不是爱蹩脚马胜过爱你的儿子吗?”
您没有勇气给马一鞭子,这马很可能还有力气发火狂奔起来。
“不对,阿道尔夫这是在有意跟我过不去。这马走得更慢了,”年轻女人对她母亲说。“好吧,朋友,你愿怎么走就怎么走吧。以后你见我再买帽子时,又该说我会花钱了。”
您说的话湮没在车轮的滚动声里。
“可是您说的理由并没有普遍意义,”卡罗琳娜叫道。
您说话时老是回过头来面对车厢,随后又把头转到马的方向以免出事。
“好吧!去碰别的车吧!把我们翻下去好了,你好摆脱我们呀!不管怎么说,阿道尔夫,你儿子快饿死了,他脸色惨白!……”
“可是,卡罗琳娜,”岳母发话道,“他也尽了自己的力量了呀……”
没有比受到这位岳母维护更加让您恼火的事了。她是个伪君子,她看见您和她女儿斗嘴喜得心花怒放,她在缓缓地,无比小心谨慎地往火上浇油。
你们来到城门时,您妻子默不作声了。她一言不发,抄着手臂,连看也不想看您一眼。
您没有灵魂,没有心肝,也没有感情。只有您才会想出作这样一次郊游。倘若您不幸提醒卡罗琳娜,说是她在早上以孩子和孩子奶母(她亲自喂小女儿的奶)的名义要求作这场郊游的,您便会横遭连珠炮似的冷嘲热讽。
因此,为了不让喂奶的女人奶水变酸,而且得容忍她一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您就必须忍受一切。这是您那位让您受不了的岳母悄悄对您说的。
您心里充满俄瑞斯忒斯式的狂怒①。
听到城关人员说这句神圣的话:“您有没有什么要申报吗……”
您妻子说:
“我申报我的恶劣情绪,满身尘土。”
她笑了,雇员也笑了。您真想把全家扔进塞纳河。
这时,您不幸忆起了那个快活的颠三倒四的姑娘。六年前,您经过这里去吃水手鱼②时,她戴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在您那辆双座轻便马车里坐立不安动来动去。想起来了!匈茨夫人当时为孩子们和她自己的帽子好不揪心,记得那顶帽子的花边在树林里撕成了碎片。那姑娘却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对她自己的尊严也视若儿戏。记得她在凡塞纳树林里跳一种有伤风化的舞蹈时,她那放肆劲还曾使护林官感到十分不快呢。
①俄瑞斯忒斯,希腊神话阿耳戈斯传说里的英雄。他父亲阿伽门农被母亲和母亲的奸夫所杀,他发誓复仇。在一些神只的帮助下,他杀了母亲并被法庭宣布无罪。
②水手鱼系加酒和洋葱烹调的鱼。
你们回家了,您狂怒地催促那匹诺曼底马往前跑,也不顾这头牲畜是否适应,也不管您妻子是否难受。
晚上,卡罗琳娜的奶很少,小姑娘吮吸她妈妈的奶头时哭得您脑袋都要炸了。这都是您的错,谁让您只管马的健康而不顾您儿子的健康呢,您儿子当时饿得都快送命了。您也不关心您女儿的身体,您女儿的晚餐就因为你们那场争吵而化为乌有了,争吵时当然是您妻子有理,“永远有理!”
“归根结底,”她说,“男人毕竟不是母亲。”
您离开房间时听见您的岳母用这几句可怕的话安慰她的女儿:“他们都自私自利,你冷静点。你父亲也跟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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