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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卡罗琳娜原则的牢固程度——她显得情思昏昏,无精打采。阿道尔夫看见她象蛇晒太阳一般躺在长沙发上时,出于礼貌,他表示担心地问她道:
“你怎么啦,我的好人,你想干什么?”
“我想死!”
“挺讨人喜欢的愿望,欣喜若狂的……”
“死倒没什么,我不怕,可是痛苦……”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使你生活幸福!……这就是女人!”
阿道尔夫骂骂咧咧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可是,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卡罗琳娜正在用一块绣花手帕抹她那淌得极熟练的眼泪。
“你感觉不舒服啦?”
“我感觉不大好。(沉默)我最大的愿望也许是想知道我能活多久,能不能看见女儿结婚。因为到现在我才懂得挑选丈夫这组词的含义,而年轻人对此是没有什么体会的。去吧,快去寻乐吧!一个考虑未来的女人,一个正在痛苦的女人是引不起兴趣的,去玩你的吧!……”
“你哪儿痛呀?”
“朋友,我哪儿也不痛,我身体很好,我什么也不需要!真的,我感觉好些了……去吧,离开我吧!”
这第一次,阿道尔夫离开时几乎有点难过。
一星期过去了,在这个星期里,卡罗琳娜禁止所有的佣人向先生禀报她目前的可悲情况:她有气无力,在快支持不住时她便按铃叫人;她还用了不少乙醚。仆役们最后还是把太太在夫妻生活中的英雄行为禀告了先生。于是,阿道尔夫有一个晚上饭后留在了家里,他看见妻子正在有些过分地亲自己的小玛丽。
“可怜的孩子!只有你让我留恋我的未来!哦!上帝,生活究竟算怎么回事?”
“得了,小家伙,”阿道尔夫说,“干吗那么伤感呢?……”
“啊!我并不伤感!……死亡根本吓不倒我……今天早上我看见了送葬的人,我当时觉得那死人倒很幸福!我怎么会一味地尽想到死呢?……这难道是一种病?……我仿佛觉得我会死在自己手里。”
阿道尔夫越设法使卡罗琳娜快活,卡罗琳娜越把自己裹在涕泪纵横的丧葬黑纱里。这第二次,阿道尔夫算是留在家里了,不过感到很无聊。接着是第三次做作眼泪的冲击,这第三次嘛,他竟毫不难过地走了出去。最后,他对这些没完没了的抱怨,寻死觅活的架势和鳄鱼的眼泪感到厌倦,他终于说出了:“如果你病了,卡罗琳娜,应该去看看病……”
“随你的便!这一来,一切结束得更快些,这对我倒挺合适……不过,你得替我找个名医来。”
过了一个月,阿道尔夫因为老听卡罗琳娜用各种腔调唱出的葬礼进行曲而感到烦恼,便找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医生。
在巴黎,所有的医生都是很风趣的,而且他们还都是夫妻病理学的行家里手。
“怎么!太太,”大名鼎鼎的医生说道,“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想起说自己病了呢?”
“是的,先生,我就象奥布里老头的鼻子,渴望进坟墓①……”
①奥布里是夏多布里昂的小说《阿塔拉》中的人物,渴望进坟墓一语曾在小说初版时出现,再版已删掉。
卡罗琳娜为阿道尔夫着想,尽量设法露出笑意。
“好!不过,您的眼睛炯炯有神,它们可不怎么想要那些让人受不了的糟糕药品……”
“您好好看看,大夫,我在发烧,一种难于察觉的低烧,难退的……”
于是,她把她那最狡黠不过的眼光停在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夫身上,大夫心想:“什么样的眼睛呀!”
“好吧,看看舌头,”他大声说。
卡罗琳娜把她的猫舌头伸到两行狗牙一般雪白的牙齿外面。
“有一点舌苔,在舌根那里,不过,您吃过早饭了,”鼎鼎大名的医生提醒她以后便向阿道尔夫转过身来。
“没吃什么,”卡罗琳娜回答说,“就两杯茶……”
阿道尔夫和名医面面相觑,因为医生心里疑惑,不知是太太还是先生在嘲弄他。
“您感觉如何?”医生一本正经地问卡罗琳娜。
“我睡不着觉。”
“好!”
“我没有食欲……”
“很不错!”
“我觉得疼,在这里……”
医生看了看卡罗琳娜指的地方。
“好极了,我们等一会再看那里……还有呢?”
“我有时哆嗦……”
“好!”
“我感到伤心,我老想着死,我曾考虑过自杀。”
“噢!真的吗?”
“我脸上感到发烧,瞧,我眼皮老跳……”
“很好,我们管这叫trismus①。”
①拉丁文,指脸部的一种神经性痉挛。
大夫花了一刻钟功夫用纯科学术语解释了trismus的性质,得出的结论是,trismus就是trismus。不过,他最谦逊不过地提醒说,如果说科学业已发现trismus就是trismus,它可对这种神经性的肌肉运动的起因一无所知。这种运动来来回回,消失了又会出现……“而且,”他说,“我们可以确认,这纯粹是神经性的。”
“这病很危险吗?”卡罗琳娜担心地问。
“毫无危险。您睡觉的姿势怎么样?”
“蜷伏着睡。”
“好。朝哪边蜷?”
“左边。”
“好。您床上有几个褥子?”
“三个。”
“好。有床绷吗?”
“当然有……”
“什么料做的床绷?”
“马鬃。”
“好。您在我面前走走步!……哦,自然点,就象我们都没有看您似的……”
卡罗琳娜象爱尔斯勒①那样走着步,她以地道的安达卢西亚方式摆着自己的姿势。
①芳妮·爱尔斯勒(1810—1884),奥地利出生的舞蹈演员,一八三四年去法国。她演出的芭蕾舞《瘸腿魔鬼)获得巨大成功。其中有穿安达卢西亚式服装跳西班牙舞的场面。
“您的膝头是否有种钝重感?”
“没有呀……(她回到座位上)上帝,细细琢磨起来,这会儿好象真有……”
“好。您呆在家里有些日子了吧?”
“哦,不错,先生,太长了……而且是一个人。”
“好,正是这么回事。您夜里戴什么帽子?”
“一顶绣花睡帽,有时加一条薄绸巾……”
“您觉得热吗……有点微汗?……”
“睡着了恐怕难以感觉。”
“您可能在醒来时发现帽子遮住前额的地方湿了?”
“有时这样。”
“好。把手给我。”
大夫拿出怀表。
“我对您说过我头晕吗?”卡罗琳娜说。
“嘘!……”大夫在数脉搏。“是晚上吗?”
“不,是早上。”
“噢!见鬼!早上头晕,”他说着看了看阿道尔夫。
“那么,太太的情况如何?”阿道尔夫问。
“公爵G……没有去伦敦①。”这位了不起的医生边说边研究卡罗琳娜的皮肤。“圣日耳曼区好多人议论这事。”
①此事发表在一八三○年的《讽刺》周刊上,谈的是有关查理十世在七月革命之后在伦敦的住宅。此篇发表时已事隔十四年。
“您在圣日耳曼区有病人吗?”卡罗琳娜问道。
“我的病人差不多都在那边……哎,上帝,今天早上我还得看七个呢,有几个还有危险……”
大夫站了起来。
“您认为我情况怎么样,先生?”卡罗琳娜问。
“太太,需要治疗,得好好治疗。吃点镇痛药,用点蜀葵水,饮食清淡些,吃些家禽,小牛肉,猪肉,还得多活动。”
“这就值二十法郎,”阿道尔夫微笑着在心里说。
名医挽起阿道尔夫的手臂让他送自己出门,卡罗琳娜踮着脚跟上他们。
“亲爱的,”医生说道,“我刚才随便诊治了一下太太,没有必要让她害怕,因为这病和您的关系比您想象的要大……别太忽视太太了,她的性欲非常强,体格也极好,这一切都会在她身上起作用。大自然有它的规律,您低估了它们,它们就强迫您服从。您太太可能发展成病态,让您痛切后悔您忽略了她……如果您爱她,您就真爱;如果您已不爱她了,而又打算留住您孩子的母亲,该做的决定就属于保健问题了,不过这决定只能由您自己来做!……”
“他多么理解我呀!……”卡罗琳娜想。她打开房门说:
“大夫,您还没有给我开药的剂量呢!……”
名医微微一笑,鞠了一躬,把一个二十法郎的硬币揣进衣兜,随即把阿道尔夫留给了他的妻子。卡罗琳娜拉住丈夫说:“我的真实病情怎么样呀?……我是不是得乖乖地死去?……”
“嗨!他说你的身体健康得过了头!”阿道尔夫不耐烦地大声说。
卡罗琳娜离开他去沙发上哭鼻子了。
“你怎么啦?”
“我还得健康好久好久呢……我妨碍你了,你不爱我了……我再也不让这医生瞧病了……我真不知道富勒普安特太太干吗劝我让他看病,他尽对我说些蠢话!……我比他还知道我自己需要什么呢……”
“你需要什么?……”
“没情没义的,你还问这个?”她说着把头放在阿道尔夫肩上。
阿道尔夫吓坏了,他想:“大夫说得有理,她的要求可能会变成病态的,那我怎么办,我?……我不得不在卡罗琳娜的性欲狂和某个小表弟之间作出选择了。”
卡罗琳娜象精神病患者一样狂热地唱起舒伯特的歌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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