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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菲利浦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夫的房间和画室。约瑟夫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象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夫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伧的生活,但靠着约瑟夫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夫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博讷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
阿伽特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夫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洛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舒昂党的一个头目的寡妇,博旺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伽特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博旺伯爵夫人听洛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地的掌柜给阿伽特六百法郎薪水①。阿伽特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夫没有一晚不去接母亲回马扎里讷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夫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讷街。
①巴尔扎克忘了他上面说的是七百法郎。
不久,阿伽特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儿猫儿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子的卧室,把自己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夫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夫来往的画家,如施奈尔,皮埃尔·格拉苏,莱翁·德·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伽特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张大其辞,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揩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
约瑟夫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
等到阿伽特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夫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天哪!他在干什么呢?”
“谁?”
“菲利浦!”
“嘿!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
“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
“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
“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
约瑟夫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
阿伽特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
“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
“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格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
“那么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
“好,我去罢。”
阿伽特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夫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
约瑟夫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
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夫到桑蒂耶路找到了菲利浦,他在那里填补吉鲁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卢斯托。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卢斯托也就是奥勋太太的内侄。
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菲利浦,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吉鲁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菲利浦。那时菲利浦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勋位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夫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菲利浦刷着他的绿布套袖。
他见了兄弟,说道:“咦!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弗洛朗蒂纳有包厢。我同吉鲁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
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
约瑟夫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
“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
约瑟夫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
“行!”
“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
“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
“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
“好,小家伙,”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
约瑟夫搀着母亲上博讷街吃晚饭,告诉她菲利浦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伽特好象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夫,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夫一对花盆架。
菲利浦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伽特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伽特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菲利浦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夫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伽特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菲利浦听见。饭前饭后,菲利浦一共让约瑟夫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得铛铛响。
约瑟夫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
上校敞开宏亮的嗓子叫道:“啊,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
“不是的,不是的,”阿伽特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夫,咱们去吧。”
约瑟夫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菲利浦带他们到蒙托格伊街牡蛎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约瑟夫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象《白衣夫人》里的蓬夏①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
①法国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蓬夏(1789—1866),一八二五年在喜歌剧院串演《白衣夫人》中的乔治·勃朗一角。勃朗是个下级军官,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薪水,却出到五十万买一座古堡,其实是白衣夫人出的钱。——巴尔扎克在此引用,以本文这一段情节发生的时代(一八二二年)而论,未免太早了一些。
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
阿伽特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菲利浦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夫听了菲利浦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捏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菲利浦送他们回马扎里讷街。上了阁楼,阿伽特在约瑟夫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
下星期日,菲利浦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
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菲利浦和他的朋友吉鲁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份受到重视。菲利浦饭后一边让约瑟夫画像,一边尽喝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夫问到菲利浦的经济来源,菲利浦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菲利浦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夫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菲利浦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
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菲利浦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
“是的,”约瑟夫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
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
约瑟夫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
“再见了,妈妈,”菲利浦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
下一天,埃利·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夫的朋友皮埃尔·格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夫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夫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皮埃尔·格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
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
约瑟夫说:“等会儿瞧吧。”
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德罗什老人最近过世,阿伽特在德罗什太太家吃饭。约瑟夫就邀格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
过了一小时,菲利浦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夫替我画像,他一忽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
看门的交出钥匙。菲利浦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夫在德罗什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菲利浦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
约瑟夫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楼,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
阿伽特跟在后面,不懂约瑟夫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约瑟夫说明了,她呆呆地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那么我只有一个儿子了!”
约瑟夫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
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菲利浦会这样卑鄙。
菲利浦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伽特不再提菲利浦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
“总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两个月以后,阿伽特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夫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菲利浦的朋友,有要紧事儿。
吉鲁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象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象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勋位的玫瑰花形徽章,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师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肉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
约瑟夫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斐诺的舅舅兼出纳员说道:“太太,你儿子的情形太可怜了,一般朋友为他的负担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担一部分。他不能再在报馆做事,圣马丁门剧院的弗洛朗蒂纳小姐安置他在旺多姆街一个破烂的阁楼上。菲利浦病得不轻,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医药费,我们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进嘉布遣会医院①。只要有三百法郎,我们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护不可。弗洛朗蒂纳小姐晚上到戏院去了,菲利浦就往外溜,喝刺激的东西,对他的病和治疗都很不好。我们因为喜欢他,看他这样更难过。可怜的菲利浦把荣誉勋位的三年津贴都抵押了,又支不到报馆的薪水,事情暂时由别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进杜布瓦医生的疗养院,菲利浦就性命难保。那个上等医院一天收费十法郎。我跟弗洛朗蒂纳小姐负担一半,另外一半你来吧……最多不过两个月!”
①即下文所说的南方医院,后改名为里科尔医院,现已不存在。当年坐落在王政大街和圣雅各城关街的交叉处,设在一座被废弃的嘉布遣会修院里。该医院治疗梅毒病人,兼收潦倒的患病者。——原编者注。
阿伽特回答说:“做母亲的看到你们这样待她儿子,的确十分感激,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经没有这个儿子;至于钱,我拿不出。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真正值得母亲心疼的儿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为不要他负担生活,后天进一家彩票行去当伙计。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落到这个地步!”
老兵回头问约瑟夫:“那么你呢,小伙子?一个圣马丁门剧院的穷舞女,一个老军人,都在帮忙,难道你不能为哥哥出一分力么?”
约瑟夫好不耐烦,回答说:“你今天到这儿来,用我们艺术家的口头禅说,目的是想钓鱼!”
“那么你哥哥明儿就得进南方医院。”
约瑟夫道:“他住医院决不吃苦。我一朝碰上这种情形,我就会去!”
吉鲁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个在蒙特罗战役中当过皇帝传令官的人送南方医院,吉鲁多心里的确很委屈。
过了三个月,七月将尽,一天上午阿伽特到彩票行去办公;她要省艺术桥的过桥费,向来走新桥,再沿着学校河滨道的石栏杆向前。那天河滨道对面开铺子的一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阿伽特看了眼睛一花,觉得有点象菲利浦。按照那人的装束,他应当在穷人中间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穷可以分做三大类。第一类是撑着场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穷,例如青年人的穷,艺术家的穷,上流社会中暂时遭难的人的穷。
这种穷的迹象,惟有老经验的观察家象显微镜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们可以说是贫穷中的贵族,进出还有车马。第二类是老年人的穷,他们觉得样样都无所谓了,荣誉勋位的十字章六月里还钉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过活的老头儿,有住在圣贝里讷①的老公务员,对衣着的外表满不在乎。最后是衣衫褴褛的穷,是平民的穷,也是最富于诗意的穷;卡洛,贺加斯,牟利罗,沙尔莱,拉费,加瓦尔尼,梅索尼埃②等等一般画家版画家,以及整个艺术界所喜爱而尽量表现的,尤其在狂欢节中间,就是这一类的穷。
①十九世纪初设立的养老院,男女兼收,取费极少。
②卡洛(1592—1635),法国版画家;贺加斯(1697—1764),英国画家、版画家;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拉费(1804—1860),法国画家、版画家;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梅索尼埃(1699—175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
阿伽特将觉得象她儿子的那个人,正介乎最后两类贫穷之间。衣衫破得不成模样,帽子百孔千疮,一补再补的靴子后跟脱落了,经纬毕露的大氅上,布包的纽子只剩空壳,有的张着嘴,有的反卷着,跟破烂的口袋和油腻的领围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绒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饱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灰色裤子到处脱线,从裤袋里伸出来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里面一件手织的毛线衫,年深月久变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盖着裤腰,大概是代替衬衣的。
菲利浦额上用铜丝系着一个绿绸的太阳罩。他的皮色,苍白的脸,头发几乎全秃的脑袋,都说明他才从可怕的南方医院出来。①四边发白的绿大氅上还扣着荣誉勋位玫瑰花形徽章。路人带着又诧异又怜悯的目光瞧着他,以为这好汉一定吃了政府的亏;因为那徽章叫人看了心里起疙瘩,最凶悍的保王党还会因此怀疑荣誉勋位勋章的价值。其实政府虽则有心滥发勋章,贬低荣誉勋位的声价,②那个时期全国受勋的人还不到五万三。当下阿伽特心中大为震动。她固然不可能再爱这个儿子,但要她不为之肝肠寸断也办不到。当年何等威风的御前传令官,正要跨进烟店去买雪茄,忽然在门口站住,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阿伽特看到这里又动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她急忙穿过河滨道,拿钱袋塞在菲利浦手里,赶紧溜走,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回去两天吃不下饭,儿子在巴黎快饿死的惨状始终在眼前。
①暗示菲利浦得了花柳病。——原编者注。
②荣誉勋位是一八○二年由拿破仑创立的。波旁王朝复辟后,当然要贬低荣誉勋位的声望。
她想:“我给他的钱用完了,谁给他呢?可见吉鲁多不是骗人,菲利浦才出医院。”
菲利浦害了舅婆的性命,倾家荡产,偷自己人的钱,狂赌,酗酒,腐化堕落:阿伽特忘得干干净净,只看见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饿着肚子,抽烟的人没有烟抽。她才四十七岁,已经象七十岁的老婆子;老是流泪,祈祷,弄得两眼无神。
但这还不是儿子给她的最后打击,她的最可怕的预感竟成了事实。部队里破获一件军官谋反的案子,官报上登出逮捕的详情,报贩编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伽特在维维安讷街彩票行里听见菲利浦·勃里杜的姓名,当场晕倒。经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营救,给了她半个月假期。
她一边上床一边对约瑟夫说:“唉!只怪我们太严厉了,逼他走上这条路。”
约瑟夫道:“我找德罗什去。”
德罗什那时在巴黎出名是个极精明极狡猾的诉讼代理人,也帮过好几个要人的忙,其中一个是某部的秘书长德·吕卜克斯。约瑟夫把哥哥的案子交给德罗什办,吉鲁多却到他家里去看勃里杜太太;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吉鲁多说:“太太,想法凑一万二千法郎,你儿子就能因证据不足而当场开释。主要是买通两个证人,叫他们不开口。”
“我一定去弄来,”可怜的母亲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儿设法,也不知道怎么设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写信给干妈奥勋太太,托她向冉-雅克·鲁杰商量一万二千法郎来救菲利浦。倘若鲁杰不肯,就请奥勋太太借给她,两年之内必定归还。一封信去,一封信来,回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尽管你哥哥确确实实一年有四万进款,还有十七年的积蓄,据奥勋先生估计,应当在六十万以上,他可决不肯破费一个钱给他从未见面的外甥。在我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着,我连六个法郎都调动不了。奥勋是伊苏屯第一个吝啬鬼;我不晓得他的钱作什么用,他每年给孙子们的零用从来不超过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决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开口,他家里养着一个姘妇,对她百依百顺。可怜他有的是嫡亲妹子嫡亲外甥,却在家中受尽欺负,叫人看了难过。我过去一再给你暗示,要你到伊苏屯来救你的哥哥,替你两个孩子抢救一笔财产,不让那条毒蛇吞没四万,甚至于六万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象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写信不能再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筹莫展。让我把不能帮助你的原因说给你听:奥勋年纪八十五,一天还吃四顿,晚上照旧吃硬鸡子拌生菜,跑起路来跟兔子一样快,我的墓碑将来还得他来写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愿意回伊苏屯,把你哥哥从姘妇手里救出来,鲁杰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时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让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气力。不过你尽管来,奥勋在这一点上会依我的。我有个法宝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遗嘱。这个手段叫人太难堪了,我从来没用过;可是为了你也顾不得了。希望你的菲利浦太平无事,只要能请一个高明的律师。但你应当到伊苏屯来,愈早愈好。你该想到,你那五十七岁的脓包哥哥比奥勋还要老态龙钟:可见形势紧急。外边谣传说他已经立下一份遗嘱,不给你遗产;但奥勋认为遗嘱随时好推翻。再会了,我的小阿伽特,但愿上帝保佑你!疼你的干妈也会尽她的一分力量。
马克西米利安娜·奥勋,本姓卢斯托。
附笔:——我的内侄艾蒂安常在报上写文章,听说认识你的菲利浦。他有没有去问候过你?他的事等你来面谈吧。
阿伽特为这封信转了许多念头。她不能不给约瑟夫看信,也不能不把吉鲁多出的主意告诉约瑟夫。约瑟夫遇到有关哥哥的事变得非常小心,向母亲说应当全部通知德罗什。
母亲觉得很对,下一天清早六点带着儿子上比西街去看德罗什。这位诉讼代理人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刚强,声音尖厉,皮色难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张貂鼠脸,象吃过小鸡似的嘴唇血红。他一听吉鲁多上门来说的话,象老虎一般直跳起来,逼尖着喉咙叫道:
“哎啊!勃里杜妈妈,你上你混账儿子的当要上到什么时候?一个钱都不能给!菲利浦归我负责,我让他去受贵族院特别法庭审判,就是顾着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师才不让庭上这样判呢!你还是到伊苏屯去抢救你两个孩子的财产吧。要是你无能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遗嘱偏袒那个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将来好告他们诈欺取财,案子归我来办。不过你太忠厚了,未必能为这一类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里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这句话,约瑟夫听着吃惊。德罗什向约瑟夫挤挤眼睛,要他让母亲先走一步,德罗什另外有话告诉他。
“你哥哥卑鄙透顶,不管有意无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这家伙诡计多端,我们还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细,他究竟是哪一种,你自己去决定吧。他的案子判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受警察局管制罢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快快陪母亲上伊苏屯,你是聪明人,你该想法救出遗产。”
约瑟夫在楼梯上追上母亲,说道:“妈妈,德罗什说得不错。我才卖出两张画,你有十五天假期,咱们动身到贝里去吧。”
阿伽特写信给奥勋太太报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带着约瑟夫上路,丢下菲利浦听天由命。班车从地狱街往奥尔良大道前进;菲利浦那时已经移送卢森堡监狱,车子在前面经过,阿伽特忍不住说:
“要没有各国的同盟军,他不会在这里的!”
车子前厢只有约瑟夫母子两人。换了别的孩子,听着母亲这句话或许会不耐烦,耸耸肩膀一笑置之;约瑟夫却紧紧搂着母亲说:
“好妈妈,你这个母亲等于画家之中的拉斐尔!而且永远是个糊涂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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