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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木廊商场
那个时期,木廊商场在巴黎赫赫有名,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纳污的集市值得描写一番,因为它三十六年之间对巴黎生活影响极大,四十岁左右的人看了我的叙述很少不感兴趣,虽则年轻人觉得难以相信。原来的场子今天变了开阔的奥尔良回廊,又高又冷,赛过没有花草的花房。当初盖着一些木屋,说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乱盖上一个顶,开间很小,朝着院子和花园,①有些钉死的玻璃窗,象城门口的小酒店最脏的窗子,略微透进一些日光。三排铺子留出两条走廊,大约有十二尺高。中间一排夹在两条走廊之间,空气恶浊;走廊顶上的玻璃老是乌七八糟,底下更没有多少光线。蜂房似的铺面尽管小得可怜,有几间不过六尺宽,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应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园取光的棚屋都有绿漆的矮木栅保护,大概怕群众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木栅之内有二三尺②空地,长着奇形怪状,科学家认不得的植物,跟同样茂盛的各色工艺品混在一起。印刷车上试过大样的字纸,盖在一株蔷薇上,修辞学的华彩沾着流产的鲜花的香味。无人照料的小园灌饱臭水。植物枝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各种商品的传单。帽子店的零料和废品压得植物喘不过气来:一簇绿叶托着一个缎子的结,扎成大丽菊的样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观念弄糊涂了。不论在院子那边还是花园那边,这座古怪的宫殿让你见识到巴黎最龌龊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坏的粉刷,补过的土墙,陈旧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园的木栅也被巴黎的群众糟蹋得污秽不堪,似乎替铺子镶了一条难看而又难闻的边,叫感觉灵敏的人不要走近;谁知感觉灵敏的人并没被这些丑恶的景象吓退,正如童话中的王子不怕恶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龙和危险的障碍。那时的木廊象现在的奥尔良回廊一样,中央有一条过道;也象现在一样,可以穿过两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进去。那游廊是大革命以前动工的,后来缺乏经费,没有完成。如今通往法兰西剧院的壮丽的石廊,当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寻常,屋顶盖得极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做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烂店房的屋顶都非常糟糕;有一个经营开司米和呢绒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间货物淋了雨,损失浩大,把业主奥尔良王室告了一状,打赢了官司。有些地方,顶上只盖两重柏油布。不论是木廊,还是舍韦酒家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过路人的靴子鞋子带来一层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经过商人们不断打扫,变成许多岗峦陵谷,一年四季绊你的脚,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①木廊商场一面正对旧王宫,一面正对旧王宫附属的园子。
②上面揭到的都是法国旧尺,每尺合0.3248公尺。
地下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风吹雨打,粘着灰土,平顶的棚屋披着褴褛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围墙肮脏无比;整个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亚人的帐幕,集市上的木棚,围在巴黎大建筑四周的临时工程,——那些大建筑始终没有盖起来。奇丑的外貌同内容非常相称:藏垢纳污的廊子底下,热闹,嘈杂,各种行业鳞次栉比,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革命为止,做的买卖为数惊人。交易所设在对面王宫市场的底层,有二十年之久。舆论的趋向,声名的显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动,都在这个地方酝酿。交易所开市以前,收市以后,许多人约在廊下见面。巴黎的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挤在王宫市场的院子里,雨天便拥进木廊。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回声特别响亮,到处听得见哄笑的声音。
这一头有人口角,那一头就知道为什么口角。商场中只看见书店,诗集,政论,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来的马路天使。这儿有的是新闻,图书,新老牌子的名人,议会的阴谋,书店的谎话。新书在这儿发卖,群众也固执得很,新书一定要上这儿来买。保尔-路易·库里埃写的政论小册,或是奥尔良一房向路易十八的宪章放的第一炮,《一个公主的奇遇》,一个黄昏在这里销掉几千册。吕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时代,有些铺子已经装上漂亮的玻璃橱窗,不过只限于靠院子和花园的两排商店。在建筑师封丹纳动工拆造,把这个古怪的居留地消灭之前,两条走廊之间的店铺门户洞开,象外省集市上的临时摊子,只靠木柱支撑;从商品或者玻璃门中望出去,两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内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脚炉取暖,消防也由他们自己负责;一不小心,这个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钟内就能化为灰烬:板屋在太阳底下晒干了,还有卖淫业的欲火烘烤,堆着满坑满谷的纱罗,纸张,有时再加上过堂风助威。帽子店摆满奇怪的帽子,似乎专为陈列,不是出卖的,上百顶的挂在香菌式的铁钩上,花花绿绿,把几条走廊都点缀到了。二十年来的游人都暗暗纳闷,想不透这些吃饱灰尘的帽子到哪些人的头上去找归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荡,按照中央菜市场的习惯和谈吐,用俏皮话兜搭来往的妇女。一个伶牙利齿,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圆凳上招揽顾客:“太太,为什么不来买一顶漂亮帽子啊?”——“先生,照顾一笔买卖好不好?”高低不同的声调,眼神,对过路人的评头论足,使她们的丰富生动的词汇更有变化。书店老板和开帽子店的妇女相处很好。在那个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场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行业。有讲腹语的①,有各式各样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钱一无所见,或者给你看到全世界。一个到处赶集,发了七八十万家财的人,当初就是在这儿开场的。他的招牌是一个太阳在黑圈子里打转,周围写着红字:这里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见的东西,收费两个铜子。招揽生意的伙计从来不让你单独进去,也不让两个以上的人进去。到了里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镜子,忽然有个连霍夫曼②听了也要吓一跳的怪声,象机器开了发条一般的直叫:“你们两位看见了上帝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说你们看见了同胞。上帝却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你只能暗暗惭愧的走开,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门旁边都有与此相仿的声音叫叫嚷嚷,请你去看高斯摩喇嘛③,君士坦丁堡风景,木偶戏,机器人下棋,会辨别美女的狗。腹语大王费兹-詹姆斯在跟着综合理工学院学生到蒙马特尔去送命④之前,在这里的博雷尔咖啡馆表演,生意兴隆。商场中还有卖水果的女人,卖花的女人,一家著名的成衣铺,军装上盘的花边夜晚金光闪闪,象太阳。
①口技的一种,说话的声音好象从肚子里发出来。欧洲从十六世纪起即有专长腹语的人。
②霍夫曼,见本卷第225页注①。
③当时新发明的一种玩意,把大幅风景画,风俗画放在大玻璃镜片之后,画面即具备深度和透视。
④指一八一四年联军攻入巴黎时,巴黎市民的守卫战。
下午两点以前,木廊商场静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商人们谈谈说说,象在家里一样。巴黎人在这个地方的约会要三点左右才开始,正当交易所开市的时间。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爱文艺而身无分文的青年在陈列新书的摊子上看“白书”。守摊子的伙计心地慈悲,听凭穷小子一页一页的翻阅。象《斯玛拉》,《皮埃尔·施莱米》,《约翰·斯博迦》,《约谷》,①一类十二开本②的两百页的书,两次就狼吞虎咽的读完了。当年没有阅览室,要看书不能不花钱去买;所以那时小说的销数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求知欲旺盛的穷青年施舍精神食粮,纯粹是法国作风。
①前三种是当时流行的神怪小说,最后一种是写猴子的故事。
②照我国出版业的习惯,大约是二十四开而较为狭长。欧洲书业一般不用白报纸印书,故开本标准和我们不同。
一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场便充满淫荡的诗意。大批的马路天使在近边的大街小巷和商场之间来来往往,多半是没有报酬的闲荡。巴黎各个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宫。木廓商场属于领照妓院的范围,老板们付了捐税,把装成公主般的女人陈列在某个拱廊之下,或是花园中正对某个拱廊的地方。木廊是卖淫业的公共地盘,俗语用王宫市场作为妓院的代名词,主要是指木廊部分。一个妓女可以跑来带走她的俘虏,高兴带往哪儿就哪儿。因为有这般妇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着走,好比参加迎神赛会或者假面舞会。这样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碍别人,又可从容细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装现在早已绝迹;前胸后背特别袒露;头发有心梳得奇形怪状,引人注目:有诺曼底乡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象哈叭狗,有的一绺绺挂下来;一双大腿穿着长统白袜,不知怎么会露出来叫人看见,而且露得正是时候。这一类妖艳的诗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问答,同环境很调和的无耻的表现,在时下的假面舞会和非常出名的舞会中,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当时那个地方的确又丑恶又热闹。男人几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头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为鲜艳的对比。嘈杂的人声脚声,在花园中央就听得见,好似一片连续不断的低音伴奏,穿插着娼妓的狂笑或者偶尔发生的争吵。上等人和最有身分的人,照样被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这些牛鬼蛇神的集会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静的人也不能不动心。所以直到最后一个时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来;建筑师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铺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来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毁的时候,大家还异口同声,惋惜不置呢。
几条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条过道,拉沃卡新近在过道和走廊的拐角儿上开了一家书店,面对道里阿的铺子。如今没人知道的道里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以后同行做得很发达的事业是他首创的。道里阿的铺子坐落在靠花园的一排上,拉沃卡书店靠着院子。道里阿的店房一分为二:很大的一间做铺面,另外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吕西安还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跟外省人和年轻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转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个妓女指着吕西安对一个老头儿说:“你要长得跟这个小伙子一样漂亮,我就掏出心来给你。”
吕西安听着,羞得象瞎子养的狗。逛市场的人象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头傻脑的神气和紧张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着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诱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拚命挟着稿子,惟恐被人抢走,这天真的孩子!
吕西安忽然觉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诗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来:“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卢斯托,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打这儿过的!”
十二 一家木廊书店的外表
诗人正走在书店门口,被卢斯托一把拉了进去。铺子里挤满了人,等着要见书业大王。开印刷所的,开纸铺的,画插图的,一齐围着店里的伙计,打听正在进行或正在计划的业务。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你瞧,那个就是斐诺,我报纸的经理。同他谈话的青年很有才能,叫做费利西安·韦尔努,心思的恶毒象隐藏的疾病一样。”
斐诺和韦尔努一同走过来,对卢斯托说:“喂!朋友,有一出新戏要你报导。可是我的包厢让出去了。”
“卖给勃罗拉吗?”
“卖给他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会安插你的。你来找道里阿干吗?啊!对了,我们讲好替保尔·德·科克捧场。道里阿批进他两百部作品。维克多·杜康热不让道里阿印他一部小说。道里阿要捧出一个路子差不多的作家来。你一定要把保尔·德·科克说成比杜康热高明。”
卢斯托道:“可是我和杜康热合编一个剧本,预备在快活剧院上演呢。”
“告诉他文章是我写的,你说我原来的评论很凶,你已经改得缓和了,这样他还见你的情呢。”
卢斯托道:“这张一百法郎本票,你能不能叫道里阿的出纳员给我贴现?你知道,等会咱们一块儿吃消夜,庆祝佛洛丽纳搬新屋子。”
“啊!不错,你请客,”斐诺似乎好容易才想起来。他接过巴贝的票子递给出纳员,说道:“迦比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给他。——老兄,来,票子背后签个字。”
出纳员数钱的时候,卢斯托拿起出纳员的笔签了字。吕西安睁着眼睛,伸着耳朵,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艾蒂安说:“亲爱的朋友,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介绍这位先生见道里阿,你得帮帮忙。”
“什么事啊?”斐诺问。
“为了一部诗稿,”吕西安回答。
斐诺做了个诧异的姿势,叫了声:“啊!”
韦尔努望着吕西安道:“大概这位先生才开始同书店打交道,要不然早已把他的诗集束之高阁了。”
那时走进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爱弥尔·勃龙代,才加入《辩论报》,发表了几篇极有分量的文章。他向斐诺和卢斯托伸出手来,对韦尔努略微点点头。
卢斯托说:“等会请你吃消夜,半夜在佛洛丽纳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还有谁呢?”
卢斯托说:“有佛洛丽纳,药材商玛蒂法,编剧杜·勃吕埃,佛洛丽纳在他的戏里第一次弄到一个角色;还有小老头儿卡陶,他的女婿卡缪索;另外是斐诺……”
“你那药材商招待周到吗?”
“不给我们吃药就是了,”吕西安插了一句。
勃龙代望着吕西安一本正经的说:“先生很有风趣。消夜有他吗,卢斯托?”
“有他。”
“那咱们好大大的乐一下了。”
吕西安听着面红耳赤。
勃龙代敲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槅子,说道:“道里阿,一下子还不得空吗?”
“马上就来,朋友。”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有希望了。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进了《辩论报》,是批评界的一个权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会道里阿要来巴结他的。咱们借此机会跟镂版业和印刷业的总督谈谈你的诗集。要不然等到十一点还轮不到咱们。找他的人只会愈来愈多。”
吕西安和卢斯托走近勃龙代,斐诺,韦尔努,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代,勃龙代问道:“迦比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盘进一份周刊,改组一下,跟只捧艾默里的《密涅瓦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那时走进一个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快就销完了,道里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卢斯托咬着外省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在记者面前却也脱下帽子,对勃龙代可以说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代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费利西安·韦尔努对卢斯托说:“你看他多慌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代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护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犯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自由来往。你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卢斯托,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说着,和艾蒂安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代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迪索,菲埃韦,若夫华的传统!霍夫曼①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克洛德·维尼翁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永世不朽,他死也瞑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①上述四人都是法国十九世纪初期有名的批评家。
勃龙代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象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卢斯托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你也写政论文章吧?”
勃龙代回答:“东零西碎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象一个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当的书,把作者当做神道一般的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势力的批评家,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着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里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里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①这一类的报刊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夺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宪政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卢斯托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里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备受屈辱;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
①当时政府压制言论,大型日报以外的期刊,非经特许不得议论政治。
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儿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给他看到一个不现实的世界,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代了,”他私下想。卢斯托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象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现在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惟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挟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象心里害怕。
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道里阿希望出版卡那利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渐消失,只感到他的命运操在道里阿手中,急于等道里阿出现。
十三 第四种书店老板
“喂,朋友们,我盘进了一份周报,眼前能够花钱买下的只有这一份,一共有两千订户。”说话的是个矮胖子,脸孔象当年罗马帝国的总督,假装的和气很容易叫浅薄的人上当。
“别胡扯!”勃龙代说。“印花税证明只有七百订户,那已经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龙代轻轻补上两句:“我说两千,因为有纸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场。”随后又高声说:“没想到你这样冒失,老弟。”
斐诺问:“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里阿说:“看条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编辑部的名单:爱弥尔·勃龙代,克洛德·维尼翁,斯克里布,泰奥多尔·勒克莱克,费利西安·韦尔努,杰伊,儒依,卢斯托……”①
①以上提到的人名,除斯克里布(1791—1861)、勒克莱克(1777—1851)、杰伊(1770—1854)和儒依(1764—1864)等作家实有其人外,其他均系作者虚构。
“干吗不加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外省诗人大胆插进一句。
“还有拿当,”斐诺结束的时候说。
“干吗不把这儿的游人一齐请来呢?”出版商掉过身子,拧着眉毛向《长生菊》的作者说。“这一位是谁?”他很不客气的望着吕西安问。
卢斯托回答说:“道里阿,他是我介绍来的。趁斐诺考虑他的合伙问题,让我先来谈一谈。”
威风凛凛的书业大王对斐诺直呼为你,虽然斐诺对他称您;他把人人忌惮的勃龙代叫做老弟,向拿当伸出手去气概象王爷,还做着亲昵的姿势,吕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面孔,吓得连衬衫都湿透了。
道里阿嚷道:“啊!老弟,又来一笔交易。你该知道,我手头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诸位先生听见没有?作家们送来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问迦比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设一科专管稿件了,辟一个审稿室负责审查,开会讨论,投票表决,审稿的人每次都得签到;还要有一个常任秘书向我提出报告。那等于法兰西学院的分院,而院士们出席木廊商场的报酬比出席学院还要高。”
勃龙代道:“倒是个主意。”
道里阿道:“坏主意!你们之中凡是当不了资本家,做不成靴匠,不会当兵,不会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当作家,搜索枯肠硬要写文章;我才不替他们做清理工作呢。无名小卒不必光临!你们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黄金捧给你们。两年功夫我一手捧出三个,结果三个都是没良心的!拿当的书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税;我请人写书评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龙代的两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请一次客,又是五百……”
吕西安听说道里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代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象你先生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里阿陪着笑脸,道里阿却恶狠狠的瞪着他说:
“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象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①的做法。我有势力,又能收买评论,尽可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②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实际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因为你是卢斯托的朋友,”道里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捧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①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里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外省诗人的印象越发深刻。
①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都是当时著名的出版家。
②庞库克于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一年间出版《胜利实录》,共二十四卷;拉沃卡于一八二二至一八二三年出版《外园戏剧选》,共二十三卷,贝尔维和巴里埃尔合出的《大革命回忆录》(一八二二年起印行),共四十卷。
“什么稿子?”道里阿问卢斯托。
“一部极精彩的诗集。”
道里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比松说:“迦比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三个伙计听见东家冒火的声音,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是散文。是诗,马上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①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里阿说得妙啊!”
①法文中诗与虫二字谐音(见本卷第97页注①),故用作蛀空书店的双关语。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踱来踱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卡那利,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此刻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有头,没有尾,模仿拜伦的《海盗》和《莱拉》。年轻人借新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德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象金壳虫。去年我为着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迦比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诗人,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里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卡西米·德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着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惟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里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做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代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文学产生了出版家。”
“还有新闻记者,”卢斯托说。
道里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你这话怎么解释?”道里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卢斯托回答,他发见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
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里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叫你成为一个大诗人。”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宪政报》的编辑兼《密涅瓦报》的经理谈话,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担不了多大风险。”
道里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贡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决不犹豫。”
外省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贡斯当,觉得这铺子的气派简直同奥林匹斯①差不多。
①希腊半岛北部的山,古希腊人认为是诸神居住的地方。
斐诺道:“卢斯托,我有事和你商量,等会咱们在戏院见面。——道里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吗,老弟!”道里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时候来听回音?”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卢斯托拉着就走,来不及向韦尔努,勃龙代,拉乌尔·拿当,富瓦将军,邦雅曼·贡斯当等等告辞。那时贡斯当刚刚发表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尔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他精疲力尽的死了。①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①邦雅曼·贡斯当死于一八三○年十二月,正当查理十世下台以后五个月。一八一九年他曾发表关于百日时期(指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至滑铁卢战败为止的时期)的书信集。
十四 后台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卢斯托坐下,说道:“没想到是一个鬼地方!”
卢斯托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的说道:
“道里阿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里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儿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时,比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者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艾蒂安回答说:“哼,我们都拿道里阿打哈哈。你有求于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着《辩论报》,勃龙代要他怎么就怎么,好比转陀螺。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吕西安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可是尽管听过你的预告,我在铺子里受的气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干吗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我们在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得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一等,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的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决不接受。”
吕西安嚷道:“阿泰兹说的不错。”
卢斯托道:“你认识阿泰兹吗?象他那种生活孤独,自以为能叫群众迁就他们的人,我认为最危险。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动得如醉若狂,因为我们开始都自以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们的话很投机,就不去利用还能行动,还能有所收获的年纪打天下。我可赞成穆罕默德的办法,他叫山走过来,说道:你不过来,我来!”
这个警句把论点提得非常尖锐,使吕西安在两种办法之间打不定主意:一个办法是小团体的朋友们提倡的安贫乐道的生活,另外一个是卢斯托提出的战斗生活。直到神庙街,昂古莱姆的诗人一声不出。
现在全景剧场经过拆造,变了民房;当初是一所漂亮的戏院,坐落在神庙街,正对夏洛街。两任经理都失败了,不曾做过一笔好买卖。继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维廖勒,五年以后大红特红的佛洛丽纳,最初倒是在全景剧场登台的。剧院和人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全景剧场要同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圣马丁门剧院,以及专演歌舞剧的一些戏院竞争;它经不起同业的倾轧,营业执照的限制①,又缺少精彩的剧本。
①当时官方对戏院多方限制,甚至规定在舞台上同时开口的演员不得超过二人。
剧作家不肯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戏院把别的戏院得罪了。那时经理室正想靠一出带点滑稽的杂剧卖座,作者是个青年,叫做杜·勃吕埃,曾经同几个名人合作过,这次他自称是一个人执笔专为佛洛丽纳初次登台编的。佛洛丽纳一向在快活剧院做跑龙套,最近一年担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终没当上主角;全景剧场便要她跳槽。另外一个女演员柯拉莉也在这出戏里第一次露面。两个朋友来到戏院,吕西安发觉报纸有那么大的势力,先自吃了一惊。
“这位先生是我带来的,”艾蒂安告诉检票处,检票处的职员都弯了弯腰。
“今晚不容易腾出位置,”检票处的头目说,“只有经理的包厢还能安插。”
艾蒂安和吕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转,和女招待办了几次交涉,没有结果。
“咱们进场找经理去,他会请我们坐他的包厢。另外我还要介绍你见见今晚的女主角佛洛丽纳。”
卢斯托做了个手势,管乐队池子的人掏出小钥匙,在厚实的墙上开了门。吕西安跟着朋友,从灯火通明的游廊忽然进入一个漆黑的窟窿。在剧场和后台之间,差不多每家戏院都有这样一条过道。外省诗人跨上几步潮湿的踏级,走进后台,看见许多意想不到景象:狭窄的支柱,高耸的天顶,挂油灯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台装置,满脸白粉的演员,式样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装,上衣沾满油迹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绳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着帽子踱来踱去的后台监督,随便坐着的跑龙套,还有消防人员,总之是一大堆滑稽,凄惨,肮脏,丑恶,刺眼的东西,和吕西安坐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诧异不置。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舞剧,叫做《贝特朗》①,仿照麦图林的悲剧编的。诺迪耶,拜伦,瓦尔特·司各特都很重视麦图林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欢迎。
①指《贝特朗或海盗》,一八二二年上演的一部三幕歌舞剧。
艾蒂安嘱咐吕西安:“仔细搀着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着活门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从天而降,套在你头上,再不然你会撞翻宫殿,拖倒茅屋。”
一个女演员听着台上的对白准备出场,艾蒂安问她:“小宝贝,佛洛丽纳可是在更衣室里?”
“是的,亲爱的。谢谢你在报上说我好话。佛洛丽纳到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卢斯托道:“小家伙,别误了你的事。快点上台,好好念你的两句台词:住手,混蛋!今天卖座卖到两千法郎呢。”
女演员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吕西安看着愣住了,那声音吓得他全身发冷。她的确变了一个人。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就叫戏院。”
卢斯托回答:“戏院同木廊书店和报纸一样,是文学的装配工场。”
拿当出现了。
卢斯托问道:“你是为谁来的?”
拿当说:“替《法兰西新闻》跑跑小戏院,聊胜于无。”
卢斯托说:“今晚跟我们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对佛洛丽纳多多照应,以后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帮忙,”拿当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刚才的女演员从台上回进后台,问道:“小卢斯托,你同来的漂亮青年是谁?”
“啊!亲爱的,他是个大诗人,将来要出名的。——拿当先生,你们今晚同席,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
拿当说:“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艾蒂安招呼他的新朋友:“吕西安,这位是拉乌尔·拿当先生。”
吕西安道:“真的,先生,我两天以前拜读了大作,没想到你写了那样的书,那样的诗集,对一个新闻记者会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书出版了,看你的吧,”拿当很含蓄的笑了笑。
韦尔努瞧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①同自由党握手了。”
拿当回答:“白天我代表我的报纸说话,晚上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个个记者都是灰色的。”②韦尔努对卢斯托说:“艾蒂安,斐诺和我同来,正在找你呢……噢……他来了。”
①这是极端派保王党的简称。
②法国有句俗语:“天黑了,只只猫儿都是灰色的。”
斐诺说:“嗳,嗳,咱们没有位置吗?”
女演员满面春风的笑着说:“我们心坎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哦,佛洛维尔,你的爱情倒结束得快。听说你被一个俄国亲王拐走了。”
佛洛维尔便是那个大叫住手,混蛋的女演员,她回答说:
“这个年月还能拐走女人吗?我们在圣芒德住了十天,亲王给了经理室一笔钱。”她又笑着说:“我看经理但愿上帝多派几个俄国亲王来,让他拿些补偿费,只有收入,没有支出。”
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在旁听着,斐诺问她:“那么你呢,小妹妹,耳朵上两颗金刚钻哪里来的?可是搭上了什么印度亲王?”
“没有。不过是个做鞋油生意的英国人,已经走了!觉得家里无聊,资财上百万的生意人,不是随便碰得到的,象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那样才福气呢!”
卢斯托道:“佛洛维尔,你要误场了,你被你朋友的鞋油迷了心了。”
拿当道:“你要台下叫好,别象疯子般直嚷:他得救了!
最好安安静静的进去,走到台边,用丹田的声音说:他得救了,象芭斯塔在《唐克雷蒂》①里念:噢!祖国一样。好,去吧!”拿当说着推了她一下。
①指罗西尼根据伏尔泰的剧本《唐克雷蒂》改编的歌剧。
韦尔努道:“来不及了,她误场了!”
卢斯托道:“场子里拚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过鞋油商的女演员道:“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跪下去露出胸脯来了。”
斐诺告诉艾蒂安:“经理请我们上他的包厢去,我在那儿等你。”
卢斯托带着吕西安在舞台背后绕来绕去,穿过迷魂阵似的甬道和楼梯,走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拿当和费利西安·韦尔努跟着他们。
佛洛丽纳道:“诸位先生好。”又转身对一个坐在一边的矮胖子说:“先生,这几位都是我命运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们掌心里;可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们一齐躺在我们的饭桌底下,只要卢斯托先生样样安排好……”
艾蒂安说:“当然安排好!《辩论报》的勃龙代,货真价实的勃龙代,也给请来了。”
“噢!小卢斯托,那我非拥抱你不可,”佛洛丽纳上前搂着卢斯托的脖子。
胖子玛蒂法看着沉下脸来。佛洛丽纳十六岁,身材瘦削。
她的美象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只有喜欢稿本胜过完工的图画的艺术家才赏识。这个迷人的女演员相貌之间处处流露出秀气,很象歌德笔下的迷娘。玛蒂法是伦巴第街上有钱的药材商,以为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戏子不需要多少钱,不料十一个月中间,佛洛丽纳已经花了他六万法郎。老实的商人坐在一角,象看守田园的忒耳弥诺斯神①,叫吕西安看着好不奇怪。十尺见方的更衣室糊着美丽的花纸,摆一个普绪喀女神的像,一张半榻,两把椅子,一条地毯,一个壁炉架,好几口衣柜。女佣人正好替佛洛丽纳穿扮完毕,一身西班牙装束,佛洛丽纳在那出情节复杂的戏里扮一个伯爵夫人。
①古代拉丁民族崇拜的神,雕像往往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一块界石。
拿当对费利西安说:“再过五年,这姑娘准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
佛洛丽纳转身对三个记者说:“啊!你们这些心肝宝贝,明天要好好捧我一阵才对。今夜你们都要醉得人事不知,我包好车子预备送你们回去。玛蒂法弄了好酒,同路易十八喝的不相上下;他还找了普鲁士公使的厨子。”
拿当说:“我们一看见先生,就知道有好东西请我们。”
佛洛丽纳说:“他知道请的客是巴黎最危险的人物。”
玛蒂法神色不安的瞧着吕西安,看他长得这样美,不免暗暗忌妒。
佛洛丽纳也发现了吕西安,说道:“这一位我不认识。你们哪一个把八角阁的阿波罗①从佛罗伦萨带来的?他长得和吉罗德画的人物一样漂亮。”
①古希腊有名的阿波罗雕像,此处指罗马时代的仿制品。
卢斯托道:“小姐,我忘了介绍,这位是外省来的诗人。你今晚太美了,我连最起码的礼数都想不起来……”
佛洛丽纳道:“他能做诗人,大概很有钱吧?”
“穷得象约伯一样,”吕西安回答。
“真有意思,”佛洛丽纳说。
剧本的作者,年轻的杜·勃吕埃忽然闯进来,穿着大礼服,个子矮小,身体灵活,看上去象公务人员,又象业主,又象经纪人。
他说:“小佛洛丽纳,台词记熟了吧?嗯,别临时忘了。特别注意第二幕,要泼辣,要尖刻!我不爱你那一句要说得好,跟我们排练的一样。”
玛蒂法对佛洛丽纳说:“干吗你要扮这个角色,说这种话呢?”
大家听着药材商的话哈哈大笑。
她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对你说的,傻瓜!”佛洛丽纳又望着记者们说:“听他的胡说八道真好玩。我要不怕破产,还愿意花钱收买,他说一句糊涂话给他多少钱。”
药材商回答:“可是你说这句话把眼睛瞪着我,象你背台词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害怕。”
她道:“那容易,下回我望着卢斯托就是了。”
过道里响起一阵铃声。
佛洛丽纳道:“你们一齐请出去,我要温温台词,把意思弄清楚。”
吕西安和卢斯托最后走出。卢斯托亲了亲佛洛丽纳的肩膀,吕西安听见佛洛丽纳说:“今晚不行。老头儿告诉他女人,说他下乡去了。”
艾蒂安问吕西安:“你看她可爱不可爱?”
吕西安道:“可是,朋友,那个玛蒂法……”
卢斯托回答说:“呃,孩子,你还一点不了解巴黎生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忍受!比如你爱一个有夫之妇,不是一样吗?人总得有点理智。”
十五 药材商的用处
艾蒂安和吕西安走进楼下紧靠前台的包厢,戏院经理和斐诺都在里头。对面的包厢坐着玛蒂法和他的朋友,柯拉莉的后台老板,做丝绸生意的卡缪索,另外一个小老头儿是卡缪索的丈人。正厅里乱烘烘的,三个做买卖的不大放心,正擦着手眼镜张望。上演新戏的第一晚,包厢里的看客总是无奇不有:新闻记者带着情妇,外室带着情夫,有爱看新戏的老观众,有喜欢找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位司长和他的家属占着一个最好的包厢;剧作家杜·勃吕埃靠那司长的力量,在财政部门弄到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吕西安自从吃过晚饭以后,到一处诧异一处。两个月来他看到文艺生涯那么穷困,在卢斯托屋子里那么丑恶,在木廊商场那么低微同时又那么威风,总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华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意,昧着良心的妥协,权势和吹拍,欺骗和享乐,光荣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吕西安目瞪口呆,好似看一幕从来未有的活剧。
斐诺问经理:“你以为杜·勃吕埃的戏能赚钱吗?”
“情节很曲折,杜·勃吕埃有心模仿博马舍。大街上的观众但求刺激,不喜欢这一套。他们不懂风趣。今晚全靠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她们俩长得漂亮,极有风情;穿着短裙跳起西班牙舞来,准会抓住观众。这次演出是碰运气。如果报上来几篇有趣的评论,一炮打响了,我可以赚到三万法郎。”
斐诺说:“我懂了,这出戏要内行才会赏识。”
“近边的三家戏院打发一批人来捣乱,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安排好对付的办法,把对方雇的人收买了,要他们无的放矢,乱嘘一阵。对面包厢的三个老板要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成功,各人买了一百张戏票送给熟人,他们能把捣乱分子轰走。捣乱分子收了双份的钱,也会听让我们轰走。这个办法可以博得群众的好感。”
斐诺道:“两百张戏票,这些人才宝贵呢!”
“对!再多两个漂亮的女演员,象佛洛丽纳和柯拉莉一样有阔人供养,我就过关啦。”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不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的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乱烘烘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作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亮出一颗眼泪。
艾蒂安·卢斯托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说:“我看见诗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还有幻想。”
“难道非得在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卡缪索,象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艾蒂安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思想,也没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能不择手段的发财,做买卖精明厉害,在道里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象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的好!”他说。
“还是活的好!”艾蒂安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艾蒂安说:“道里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子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这桩买卖好极了。勃龙代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手头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脱离关系。稿费作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者攻击,或者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做人情,出怨气,也可以,只消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可是我同自由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要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退股。道里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象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卢斯托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雄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个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①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宪政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卢斯托,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
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费利西安·韦尔努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可喜欢一个人作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②”
①一千订户中有两百个是白送钱不要报纸的。
②与斐诺谐音的另一个字,意思是刁猾。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艾蒂安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卢斯托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销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卢斯托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柯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柯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提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柯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卢斯托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消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马尔斯小姐①一样了。”
①马尔斯小姐,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演员。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卢斯托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象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韦尔努,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阿泰兹,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呆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做特权阶级,上百个统治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
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里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的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里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阁楼,象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送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象阿泰兹那样在阁楼上呆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阿泰兹象贝尔①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能支配他的家业和声名了。那时斐诺当上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佩拉日②。”
①贝尔(1647—1706),法国作家,写过一部百科辞典性质的《历史批评辞典》。
②一七九二至一八九九年间巴黎有名的债务监狱。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吉妮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吉妮做的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卢斯托冷冷的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统,没有靴底,在塔巴尔饭庄吃十八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仿单;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象圣灵感应的怀胎①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税: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要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倘若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②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卢斯托,揍死这家伙!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①基督教传说,圣母无玷而孕,受圣灵感应怀胎生下耶稣。
②指双折的一张,等于四面;法国人写稿很少用单张(即两面)的纸。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认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罗。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齐用上去。”
“嗳,这老实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卢斯托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可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卡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因为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做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柯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过一夜的呢。”
卢斯托接口说:“佛洛丽纳却要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纠缠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给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
卢斯托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外省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卢斯托的艳福,一忽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象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象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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