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

作者:乔 叶




  酒这东西,说起来真是奇怪。喝的时候不仅分人,也一定要分时辰。早酒肯定是不合宜的,中午的酒又有些短促,匆忙,不能让人舒展尽兴。惟有这夜晚的酒最闲适,如拉面一般,是可以抻长的。而到十点钟之后才开始的酒,简直就有一种飘逸的韵味了。如一条柔软贴肤的真丝围巾,又如围巾下摆的穗子,绕来,绕去,是沁心的,也是别有滋味的。人在酒里,一杯一杯地数着光阴,不知长,也不知短,只知道原来酒在这世上可以衍生出那么多的醉意醺然,知滋味的人尽可以在其间游来泳去,荡荡漾漾,美美妙妙,如鱼如舟。
  做姑娘时的云平是不喝酒的。她喝酒的经验开始于自己的婚礼。因为要敬宾客,作为新娘,她第一次喝了白酒。洞房花烛的时候,又陪丈夫喝。之后就面若桃花地度过了自己的初夜。从此,她对酒有了些感觉,但一般也是不怎么喝的。只有丈夫探亲归来,她才会陪着喝两杯。而现在,单身学习在外,轻快闲适,周边又都是看着顺眼的人,这情形似乎是合适喝酒的。于是,她就放开来喝了。喝着,喝着,到了一定程度,很鲜明的,云平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不再阻拦劝酒的人,谁来和她碰,她就慢慢地,从容不迫地把酒喝下去。然后她两颊泛红,双眼含春,笑容灿烂地探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会很细腻地为身边的人服务:给这个捋捋衣领,给那个顺顺头发,或者拿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替人擦去嘴角的油渍。这时候的云平,是分外可爱的。人们也会分外起劲儿地给她劝酒。她就一杯一杯地喝下来。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人们起身,就会发现,云平已经醉得走不了路了。
  于是就只好派人背她。背的人,自然是张威。他背着云平,慢慢走着,隔着一段距离,落在人后。醉了的云平很喜欢说话。
  “张威。……是张威么?”
  “是。”
  “这河里是什么?圆圆的,白白的。”
  “月亮。”
  “月亮怎么在水里了?”
  “地球引力。掉进去的。”
  “哦。我还以为是我扔进去的呢。”
  “不是你。”
  “张威。”
  “说吧。”
  “你的头发真香啊。我想闻闻。”
  “是么?那你就闻吧。”
  “唔——好闻。哎,你看,我怎么觉得月亮离我那么近哪?”
  “因为你快成嫦娥了。”
  “那你呢?”
  “我啊,我是吴刚。”
  “你不是吴刚。你是玉兔。你的头发这么软,比兔毛还软。你是玉兔。”
  “好,我是玉兔,我是玉兔。”
  常常就在这胡说八道中,云平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云平,总是有些羞愧。就偷偷地问张威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没有,张威一一道来,云平就会捂着脸叽叽咕咕地笑个不休。酒场的潜规则里,喝醉酒本身不算把柄,醉话和醉行却往往都会成为经典的谈资。也知道张威不是那般碎嘴的人,云平却还是要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张威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张威自然应允,也从来没有食言过。于是云平对张威也就暗暗地更好些,两人的交情由表及里,渐入佳境,仔仔细细地厚实起来。
  事情就发生在结业那天晚上。一拨谈得来的人又去喝酒。因为是最后一晚,大家喝得格外尽兴。话也说得格外尽兴。——最后的时光总是让人想朝尽兴处去做的。喝着说着,话题就飞开了。有人问张威为什么还不结婚,张威说找不到合适的。又有人问张威,看起来和云平那么好,是不是喜欢云平才不结婚,张威道:“不是。云平是同事,别乱讲。”这话是没错的,云平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就不能顺口开个玩笑么?比如说“恨不相逢未嫁时”“早遇到我她就不会成为军属了”什么的,这么明明白白古古板板地对着别人申辩,自己没有台阶下,多少是有些难堪的。又有人问云平为什么不要孩子,云平说想等丈夫调回来再要,不然一个人养会太过辛苦,张威睨着眼叹道:“我和你一起养啊。”大家爆笑。问他用什么身份和云平一起养,张威道:“我是孩子舅舅嘛。”大家又一阵爆笑,逗他:“不会是假舅舅吧。”张威决然道:“不会。不会。”
  云平在笑声里沉默着,恼是不好,不恼也不好。巴不得这酒快快散了。这时又有人逗张威:“一看你张威就不像盏省油的灯。肯定不会还是童男子吧?”张威还没答,云平心里正闷,听人居然问得如此不靠谱,脱口就道:“张威当然是童男子。”不料张威闻声就立马转脸看着她,定定的,一派意味深长。一帮人也都发出响亮的起哄似的怪笑,笑得也是意味深长。一瞬间,云平就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可有些错话只能硬到底,没法子改的。正想着怎么把话岔开,她最怕听的那句话已经被张威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
  所有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怎么,当童男子很丢脸啊?”云平竭力使自己笑着。
  “且不说丢脸不丢脸。你就只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
  “一般没结婚的,当然是童男子了。”
  “那我要是二般呢?”
  “哪怕你是三般呢。和我有什么关系!”云平带了气。
  “所以说,在童男子的问题上,不要轻易给一个男人下判断啊,妹子。”张威拍了拍云平的肩膀。他的手掌是厚大的,拍着云平的时候,像戴着一副怪异的皮毛手套。他叫她妹子。他居然叫她妹子。亲昵的,带点儿邪气儿地叫她妹子。云平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短路了。
  他们聊着喝着,喝着聊着,直到凌晨一点,才厮跟着晃晃悠悠地回去。云平照例又醉了,张威照例又背她。这是最后的夜晚了。明天就要回去,再不能让张威这么背了。在张威的背上,云平朦朦胧胧地想着,有些伤感。刚才语锋里存着的一点儿疙瘩早已经消化了。她扣着张威肩膀的两条胳膊慢慢地软下来,张威察觉到了她的松懈,双臂一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云平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许多。离天近了许多。高个子的男人真是好啊,伏在这宽大的背上,云平又想说话了。
  “张威。”
  “哦?”
  “我重不重啊?”
  “不重。你轻如鸿毛。”
  “讨厌!”云平捶了捶张威的背,“你才是鸿毛呢。”
  “好好,我讨厌,我讨厌。”
  “你承认你讨厌了我就说你可爱。”
  “不可爱,不可爱,一个童男子,可爱什么呀。”
  “呵呵。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是童男子,行了吧?”
  “那我是什么?”
  “你是大男人。”
  “行,我就是大男人。我操!”
  “我也操!”
  “你拿什么操啊?”
  “不知道。”
  张威就嘎嘎地笑。
  “张威,快看,那是什么?”
  张威顺着云平的手向天上看去,天边正划过几道金闪闪的微薄的光迹。
  “是流星。”
  “我还以为是焰火呢。”
  “你说是焰火就是焰火。”
  “那焰火怎么这么高啊?”
  “那是天堂里的焰火,当然高了。”
  “那焰火怎么这么小啊?”
  “那么高,当然小了。”
  回到宾馆,张威已经出了一头的汗。他在云平房前敲了半天也不见她同屋住的女生响应,这才蓦然想起那个女生下午照过合影就已经拿上行李走了。张威把云平放下,架着她的胳膊在她包里找钥匙牌,没有,他又在她裤袋里找。果然找到了,往外掏钥匙牌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皮肤的清温和润热。张威只觉得酒意轰的一声又上了大脑,又醉了似的。
  可他知道,自己没醉。只是想醉。
  进了房,他替云平脱了鞋袜,又到卫生间湿了湿热毛巾,想给云平擦擦脸。毛巾很小巧,是粉红色的。上面开着一朵朵雪白的小花。张威先蒙到自己脸上,嗅到了一种淡淡的香皂味儿。他只觉得自己的鼻子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却另有一股热力从头淋下,瀑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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