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麦芽糖
作者:晓 苏
到了杨致远家,我才知道杨致远没有从美国回来。杨家门口的土场上站了不少前来帮忙的人,但他们一个个都把手插在袖筒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像群龙无首似的。我一到门口,杨大娘就从屋里走出来拉住了我的手。杨大娘用低沉的声音说,务农,致远不能回来给他父亲立碑了!我一怔,问,为什么?他不是说好要回来的吗?杨大娘颤动着嘴角说,是啊,他说得好好的要回来的,我天天盼他,眼睛都快盼瞎了,谁知他今早突然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说买不到回国的飞机票,回不来了!杨大娘说着,两颗黄豆大的泪珠同时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里陡然有点儿难受,像是吃进了一筷子变味的菜。过了一会儿,我对杨大娘说,你也别着急,致远不回来,碑可以照常立的,你看,不是来了这么多帮忙的人吗?杨大娘猛然呜咽了一声说,他不回来,没人给他父亲抱灵牌啊!杨大娘这么一说,我才恍然明白了那些帮忙的人为什么都站着不动。同时,我也知道竹子专门去找我的原因了。我马上对杨大娘说,不要紧,我替致远抱灵牌吧!杨大娘顿时抓紧我的手说,那真是太难为你了,等致远回来后,我一定让他给你叩十个响头!
杨致远父亲的灵牌供在堂屋的神柜上,上面贴着杨致远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我披上杨大娘为杨致远准备好的白孝布,缓缓地朝灵牌走了过去。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杨致远父亲的那一双眼睛,忽然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仿佛看出了我不是他的儿子,他的眼睛里装满了忧伤。我的脚步突然有点儿虚弱,差点停了下来。但我没停,我快步走上去把灵牌抱在了怀里。几分钟后,我抱着杨致远父亲的灵牌走出了堂屋,又走过土场,然后朝旁边的墓地走去。帮忙的人见有人抱了灵牌马上都动了起来,他们很快跟着我去了墓地。在人们立碑的时候,我一直抱着灵牌双膝跪在杨致远父亲的坟前,直到把碑立好,我才慢慢地站起来。我在潮湿的菜地上足足地跪了一个半钟头,站起来时两条腿全麻木了,膝盖头上沾满了黄泥。
我从杨致远家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阳光像金色的糖纸洒在路面上,看上去倒是很灿烂的,但我一点温暖也感觉不到。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子开始放鞭了,空气中已隐隐约约有了火药的香味。我陡然加快了脚步,心想家里的对联还没贴呢。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意外地碰到了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他背着一只竹筐,正吃力地朝肖家老屋那里走。我看见竹筐里装着一袋米,还有烟酒和鞭炮。我有点儿好奇地问,肖大叔,你怎么今天还去商店买年货?肖大叔先把竹筐歇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这不是从商店买的,是子文托人带给我的。我有点儿惊讶地问,怎么,子文没回来陪你过年?肖大叔像摇货郎鼓似地摇摇头说,他老婆不让他回来啊!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他就那么听他老婆的?肖大叔低下头说,他要不听,他老婆就说要离婚。子文有他的难处啊!肖大叔说完又背上竹筐,默默地走了。我站在三岔路口,看着肖大叔走了一段路,他走得很慢很慢,腰弯得厉害,看上去就像一只蜗牛在地上爬着。我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有点儿疼。我这个人,心里一疼就想做点儿什么。我很快追上了肖大叔。我说,肖大叔,我帮你把竹筐背回去吧!没等肖大叔反应过来,我就把他的竹筐背到了我的肩上。
我一直帮肖大叔把竹筐背进了他的那间堂屋。放下竹筐时,我满头都是汗。肖大叔不知道怎么感谢我,拉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只是颤着鼻音喊了一声务农,然后悄悄地流了两行清泪。我站在堂屋里四处看了一下,看见左边摆着一张竹床,右边支了一个土灶,中间是一个掉了漆的茶几,茶几边上放着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后来,我的眼睛落在了一面墙上,那里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肖子文的照片。我想,肖大叔今年的这个年,只能是望着他儿子的照片过了。
从肖大叔堂屋里出来,时间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好多人家已开始准备团年饭,我看见沿路的屋顶上都冒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蒸肉的香味。
我用小跑的速度朝家里赶,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回去做呢。除了贴对联,我还要给我爹煨一壶酒。我爹平时都是喝冷酒的,但过年吃团年饭时却一定要喝热酒。我跑得有点儿快,不到半个钟头就可以看见我家灶屋顶上的烟囱了,我家烟囱也已是炊烟袅袅。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串哭声。大过年的听见哭声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脚底。
哭声是从旁边一条路上传来的,离我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到了我背后。我扭头一看,原来是余乾坤的老妈。余老妈的眼睛都哭肿了,看上去像两颗熟透了的李子。我有点儿惊奇地问,你怎么啦?余老妈一看见我就立刻止住了哭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跟前说,哎呀,我正要去找你呢!我一愣说,你找我干什么?余老妈说,不好了,我家死老头子吃你的麦芽糖把糖尿病惹发了,这会儿正昏倒在我家沙发上呢!我有点儿颤抖地说,天啦!他难道忘了有糖尿病的人是不能吃麦芽糖的吗?余老妈说,唉,他是故意吃的啊!
余老妈告诉我,昨天晚上,余乾坤从县城打电话回来,说公司业务忙,不能回家过年了。余老爹一听就急了,马上说,你要不回来,我就吃麦芽糖犯病,看我犯了病你回不回来过年?当时余老妈还以为余老爹是说气话,没想到他真的吃了麦芽糖,他一个人偷偷地吃了一斤多呢。今天上午十点多一点儿,余老爹就感到不对劲,头昏目眩,浑身出虚汗。家里备有治糖尿病的药,余老妈赶紧给他吃了几片。她想余老爹吃了药就会好的,没想到他的病犯得很厉害,药吃下去压根儿不管用,后来竟昏迷过去了。余老妈说到这里,突然拉住我的双手说,务农,看来不把死老头子背到医务所去打针是不行了,可他那么重,我背不动他呀!
我没等余老妈把话说完就撒腿往余家小洋楼跑去。我很快把余老爹从小洋楼背到了村委会医务所。我一到医务所就央求医生给余老爹打针。当医生把吊针给余老爹挂上的时候,油菜坡到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人们这时都开始吃团年饭了。一听到鞭炮响,我的心立刻就飞到了家里。我想我必须尽快回家,回家吃团年饭。离开医务所之前,余老爹还没清醒过来。我给余老妈道了一声别。我给她道别时,她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着我,好像不希望我走。但我不能不走,我要回家,我爹在家呢。
回到家里,家里的人等我已经等得有点儿不高兴了。不过我说了原因后,他们也就原谅了我。我老婆早已把蒸肉蒸好,她说贴好对联煨好酒就可以开饭了。贴对联时,我儿子给我打帮手,所以我们一会儿功夫就贴好了。接下来,我就给我爹煨酒,我先把纯苞谷酒倒进一个煨壶里,再加上几勺子蜂蜜,然后便放在火笼的柴火边慢慢地煨。酒香扑鼻的时候,我便对我爹大喊一声。爹,吃团年饭啦!我是这么喊的。喊声未落,我儿子就点响了鞭炮。在热烈的鞭炮声中,我老婆把她做的菜一碗一碗地从灶屋端到了堂屋的那张四方桌上。然后,我们一家四个人便一人一方坐在桌子上,吃起团年饭来。
吃过团年饭,天色已近黄昏了。我爹稍微喝多了一点儿,他歪歪倒倒地走到大门那里,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我也喝多了一点儿,一见我爹坐到门槛上,我就赶紧跑了上去,然后习惯性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背。我大着舌头说,爹,我给你抓背!我爹咕哝着说,早晨不是抓过吗?我说,今天过年呢,我给你抓两次!我爹说,你呀,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选自《青年文学》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