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像鞋一样的爱情
作者:方格子
伯年说,我教你识海水,很快你就会喜欢这里的。小纳说,和水有关的我都不可能喜欢。伯年说,海水不一样啊,都说我们人类的起源在大海,你把身子往下,蹲下来,或者你把耳朵贴着海水,你会听见有很多声音,那些都是海里的生命。
小纳说,耳朵不能进水吧,你可别陷害我啊。伯年哈哈哈笑起来,说,我像是要陷害人的人吗?你试过在刚从阳光下收回来的棉被里睡觉吗,柔软,温热,还有浅浅的香,不沉下心来你闻不到,要是你能躺在海面上,对了,现在的海面就是那床阳光下的棉被,你会感到一种快乐。小纳说,那快乐也是隐藏了很多不安全因素吧。伯年说,是上升着的快乐,眩晕。小纳,你为什么不敢试一试呢?你别怕,有我呢。真的,只要你真心亲近大海,那它回报给你的,是无尽的记忆,非常美好。小纳还从来没有听到有人把大海比作阳光下的棉被,虽然牵强了一点,她还是觉得新鲜,有点跃跃欲试。她弯下腰,蹲下来,又把双臂浸没到水里,她的脸一点一点挨近了海面,然而,她感到了内心的恐慌,有一种灾难来临的毁灭之势,漫无边际无处着落的空旷。
小纳这时忽然有种感觉,人在这个世界上,说到底就像现在这样,周遭永远都是海,你是个体,你随时会被淹没,你找不到什么可抓在手里。小纳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嘴唇开始发紫。伯年说,你怎么了,你一定不舒服了,我背你回去。
那就是整个南方之行后来留给小纳的最深刻的印象。游玩结束了,大家各自都拎回了自己的那双皮鞋,小纳和桑小安一个房间,桑小安正在试穿各式服装,又配上那双皮鞋,在房间的地毯上来回走,又笃笃笃到外面去走了一圈,回来时拎了一个榴莲。小纳受不住那味道,臭臭的,桑小安就塞过来一勺,小纳来不及躲开也尝了口,居然发现还蛮好吃的。到睡觉时桑小安叫起来,这什么皮鞋呀,小纳你看你看,我的脚。哎哟,痛啊,小纳你带创可贴了吗?
上机前伯年来送,伯年在握住小纳的双手时用了一点力,小纳。他叫小纳。小纳内心不由得一热,在海边,他忽然搂住自己时,他的身体是有力度的,是强壮的,倒不像南方的男人,瘦弱又缺乏野性,在两个人靠近的一刹那,小纳还闻到了伯年身上微微的海腥味,新鲜的,带着热带海洋的味道。小纳说,谢谢你教我认识了大海。伯年说,你不会忘记大海吧。趁大家忙乱之际,伯年说,你的身体像鱼,真的,你是一条美人鱼。小纳礼节性地笑笑挣脱了被握着的手。她觉得,伯年是在轻薄自己。
回到家,日子很快回到了原来。上班,画图,和徐政做一回夫妻,只是,那个叫伯年的男子时不时跳出来,像要握住小纳的手,小纳小纳。他居然也叫她小纳。有一天晚上,小纳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放海岩的片子,纯真的生生死死的爱情,小纳有一搭没一搭地被牵起别样的情怀,身旁徐政在看一本书,南方地理杂志之类的,周围很安静,安静到只有伯年的笑声在海滩上肆意飞扬。小纳觉得不行了,心思动了动,想起伯年那一身强健的肌肉搂住自己,恰到好处的空间,不觉得窒息又觉得是秋天突然生出来的暖。她转身对徐政说,你说,南方的事物是不是都很热的,比如太阳,比如气候。徐政说,我上次去那里,倒是觉得南方的女人特别热情。小纳白一眼徐政,把身子往被窝里塞。她侧身睡着,脑袋里全是海岸线,金黄色的海滩,浪漫的爱情故事,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和徐政的过程过于简单了。两个人从初中开始同学,到高中,大学时各自分开了,过了四年,又都回到了这个地方,生活也是有条有理的,房子,车子,要不是小纳坚持要到三十五岁才肯要孩子,徐政早就把种子播下了。小纳在被窝里说,徐政,我想学游泳。徐政放下杂志,忽地压到小纳身上,两只手挥动起来,说,来,来,我教你,是不是这样游,小纳很快喘不过气来。
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厂部宣传科通知说,要组织一台服装秀,推出本工艺厂的形象品牌。小纳个子不高,一米六二,只是骨肉匀称,身材条杆挺拔,理所当然要做一次模特儿了。
小纳自己设计服装,她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做成了一件典雅大方的中式上衣,用的是黑底羊绒面料,领口是半高的,看似平常,却把白皙的脖子衬出来了,又因为羊绒的面料质地柔软,领口处又缀上了黑色的小亮片,按说黑上加黑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因为那是亮片,所以,小纳能从灯光底下看出那种活泼来。肩膀处裁开,露出一分肩胛,膀子处又把袖子合拢,在手腕处收了线,刺成毛边,胸前配上一条用椰壳做成的小鱼。鱼是浅咖啡色的,用一根细细的黑羊绒线挂起来,整件上衣几乎没有赘物。小纳原是长发,这会儿把头发挽成髻盘在脑后,用浅灰色的羊绒薄呢做裙子,在小腿向下一分处收住,裙口微斜,右边开了一条缝,沿袭了旗袍的品质,所有这一切都准备充分了,这时,就需要一双皮鞋。
徐政把小纳所有的鞋都取过来试穿,不是鞋帮高了,就是鞋身宽了,或者就是颜色不配,徐政嘻嘻笑着把自己那双森达男鞋拿过来说,小纳,要不只能穿我的了,可能别有一番味道呢。小纳说徐政,你要害死我了,快帮我想办法。
伯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小纳的意识里,好像伯年送过他们工艺厂女设计师一人一双鞋,小纳刷一下冲到储藏室,很快丢出来几个盒子,不是这双。不是这双。小纳自言自语。当最后一个盒子被她托在手里时,小纳想,就是你了。
小纳把鞋拿出来,这时才知道这双鞋的不一样来,她想起桑小安给她看过,桑小安的那一双,黑面尖头鞋,后跟是一柄不锈钢的小柱子。走在路上声音倒不是很大,但一到工艺厂就不一样了,那声音是空前的响,刚从南方回来的那一阵,工艺厂的走廊便充斥了哨哨哨的声音,要是整齐划一的话,那跟部队操练没有区别。鞋是黑的,跟是银白的,配是很相配,但终究少了一份雅致,有了做作的生硬。小纳当时还想过,这个南方啊,还说品牌呢,看来是经不起品的。
但当小纳仔细地欣赏自己的鞋时,又觉得很多不同之处,鞋面也是黑的,但却是纯绒的,是绒就有绒毛,那绵软的绒毛把黑色这样冷的色调也衬出了一点小暖,鞋尖恰到好处,分寸掌握得当,太尖了,像利器,太钝了又会显出主人的愚笨来。鞋跟也是黑的,还是以绒为主,到了跟底才用上一片橄榄型的硬皮,稍稍显出了女子脚底的从容。小纳忍不住笑了,说,相约不如偶遇啊。徐政坐在沙发上,说,是啊是啊,我们就从来没有约好了要做同学要做夫妻的。
小纳没有答腔,却顾自红了脸。她也坐到沙发上,穿上袜子,当她把脚放到这双皮鞋里的时候,心里有了温柔的感觉,仿佛遭遇了一场爱情,那样的妥帖,丝毫没有陌生。她在心里说,伯年是用了心思的。小纳把盒子拿过来,看商标,只一个字:纳。小纳以为看错了,再仔细看,不错,就一个字,纳。盒子的左侧还有几行字,大意是说,以前做鞋子是纳鞋底的,密密地一层一层布叠起来,是为纳,“纳”这个牌子的创始人一直都以做鞋为生,都沿袭好几代了,算起来有三百年的历史,二十多年前才改做皮鞋,却怀念以前布鞋的辉煌,为了纪念,把鞋名定为“纳”。小纳看完,觉得还是不可思议,仿佛是做了一个梦,她徐政徐政地叫,徐政在旁边说,发现什么了。小纳有点语无伦次,又忽地不想说了,觉得那是一个小的秘密,她初步决定这个秘密只对伯年说,也就是一念之间,小纳觉得她和伯年的距离近了。她站起来,革革革地在房间的地板上走,走到门边,拿了钥匙,又取了手机,说,徐政,我要出去。徐政说,你怎么啦?小纳不敢回头,说,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