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稻草人

作者:周 聪




  那五天我没有到河边吃草,只是被关在圈房里。主人回来后一言不发,连咒骂都没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抚摸着仅留的一间破旧茅屋的土墙,斑驳的砖墙在诉说着时代的悲哀,他的记忆被拉回到了那个大火突起的夜晚。
  “快起来,日本人放火了。”他从窗外嘈杂的叫喊声中睁开朦胧的双眼,起来后看到祖父坐在远处的枣树下一言不发,熊熊烈火爬上了房屋,噼里啪啦地照亮了祖父羸弱的背脊。
  在日本人来之前,小陈的祖父办了个木材公司,专制桌椅板凳棺木等,积累了一定的财富,日本人来的头一天,就一把火烧了这一切,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大火浇灭了祖父的远大梦想,不久他就病逝了。小陈继承了祖父遗留的几间屋子,开始了自己的佃农生活。一切就像是电影,慢慢地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不等你的呐喊,却谢幕了,曲终人散。
  时间磨圆了小陈的棱角,他从依稀的过往中丝毫没有看到未来的影子,只是在沉默中暗含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忧伤。我经常可以感受到他强烈的孤独,于是在凄凉的夜晚也呜呜的叫上几声,可是并不能唤回心在远方的主人。
  后来的一天,我偷偷吃了公家田里的青稻子,被人发现了,小陈就被叫到队里训话,当着全队的群众做检讨,在他们的啧啧声中,我发现主人的检讨似乎只是一个引人发笑的谈资而已。
  村里田埂上的青草嘲笑饥饿的我,后来事实上证明饿的不只有我,还有那些虚伪麻木的人群,我是从主人渐渐消瘦的脸上读出了恐慌的到来。五八年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被拉到了公社,成为了公家的财产。
  我被关在村里的牛圈里,从此就与主人隔绝开来。在傍晚我经常可以听见圈外大喊炼钢保国的口号,它就像是雪花铺天盖地冻结住了人们干冷的胃。
  没有过多久,公社食堂没有粮食了,于是在队长的建议下开始改善伙食,直到有一天我也被厨师弄到了餐桌。他们吞下我的血肉,我看见得意的脸上洋溢的是多年不见的幸福,他们狰狞的表情把我吓得退回了几个世纪。
  小陈没有吃到我的肉,因为他还不够资格吃肉。在公社的食堂里,我听到了欢乐之中隐藏的哭泣,时代滴血了,人们如野兽般疯狂了起来。
  那年冬天异常的寒冷使小陈瘸了的右腿病情急剧恶化,没有米饭吃的他只能靠吃野菜树根为生,苍老的轮廓在空荡荡的陋房里颠沛,的确,他老了。
  主人,小陈,我仿佛感觉到这肮脏的世道里我也默默的染上了诟病,也许这就像考古专家,到头来发现自己竟也是兽,满脸写满了奴性和吃人。
  
  3
  
  他抬起头盯着屋顶,没有星星,只看见了被风刮动的稻草,没有丝毫的能力去想象,鼻子也不灵了,嗅不出半点味道,手脚都无法动弹,没有力气,一使劲就会伴随剧烈的疼痛。
  一天清晨他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空壳的躯体躺在稻草铺的土炕上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翻天覆地的时代来腐蚀他的命运,侵吞他的灵魂。
  他的逝世是在一九七二年,在一次批斗游行之后。当两个红卫兵架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青石板路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时,他最后一次感受到了太阳直射,瞬间的温暖如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胸膛,他就这样被潮水吞没,直到停止呼吸。
  两个红卫兵像是抬着一个稻草人样,鄙夷的目光杀死了稻草残留的水分,革命的呼喊像是空气消失在天空里,变成了袅袅炊烟。
  边缘,一秒钟变成核心后,却立马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4
  
  吃草拉犁拖车都已离我远去,我坚守着主人土改分到的二分田,像一个稻草人样,注视着前来觅食的鸡鸭,但我没有力量驱赶它们。我想我的主人此刻也是和我一样,拥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却怎么也不能拨开历史的风尘。
  很多年后的一个黄昏,太阳掉进河里了,泛起了层层涟漪。
  河水淙淙的流水声撞击着夜空的精灵,皎洁的月光下两个漂泊的稻草人样的身影正在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声响,只听见了水一样的哭泣。
  
  周聪,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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