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狂人日记》文言序文的意味

作者:于 强




  序文的叙述者“余”通过一系列行为来证明、强调狂人事件的真实性:“偶闻其一大病”,因为仅是“偶闻”,还是难以断定这一消息的可信与否。“适归故乡”,则“迂道往访”,得到其兄长的确认:“病者其弟”,并“出示日记二册”为证。叙述者“持归阅一过”,发现“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接着叙述者又验证了日记的真伪:日记“亦不著日月”,且“间亦有略具联络者”。是日记,但不写日月;日记有二册,但其中语句连贯通顺的却很少,可知实乃狂人所做。“惟墨色字体不一”,可知“非一时书”,也非他人杜撰。“余”如此详细且近于繁琐地考证,无非是要造成读者信其所讲为真的结果。
  但在小说正文中,狂人对吃人真相的发现、“救救孩子”的呼声以及“我也曾吃过人”的自我怀疑精神,又使得读者对狂人“疯狂”的真实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种怀疑从《狂人日记》发表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之久。不同的叙述视角带来了不同的价值判断。
  正因为序文与正文对狂人事件的背离叙述,唤醒了读者久闭的眼睛,不再跟着说书人的视线,亦步亦趋。它需要的是聚眸凝视,看透这两个视角下隐藏的秘密。一贯的听书者突然间要成为故事最后的完成者,这是对传统阅读的一个巨大挑战!它要求读者不再满足于接受叙述者的解释,而应跳出来理性思考,这就跟传统小说要求读者接受叙述者权威的解释大相径庭了。
  
  顺逆相继——文白对立
  
  文学接受理论认为,在文学阅读之先及阅读的过程中,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基于个人和社会的复杂原因,心理上往往会有一个既成的结构图式,即期待视野。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本文之间,常常出现顺向相应和逆向受挫两种情况。阅读中的顺向相应,能够唤起读者期待视野中的预定积累,让其因旧有经验的重温而快适;而逆向受挫则以出其不意的人物、情节等打破读者的期待惯性而遣动读者的想象。[3]《狂人日记》在鲁迅先生手中就显现出顺向相应和逆向受挫间的关系,造成文言序文与白话日记的对立。
  文言小序交待故事的来源——楔子,是晚清以来小说的通用体例,从这个意义上说,狂人日记用一个传统的外壳/形式,包含了一个现代的故事/正文。从整体的形式上看,它是符合顺应晚清以来小说的形式的。作者先用文言的语体、讲故事的传统风格写出序文,让读惯了文言文章和传统小说的读者处于默认的阅读习惯状态。小说题目是《狂人日记》,序文里讲的及它所预示的正文果然是一个狂人的故事,这让读者产生第一个顺向相应;文言的叙述语体,让读者在阅读语言习惯上产生第二个顺向相应;序文对狂人日记出处的娓娓道来,并安排了一个狂人病愈候补的喜剧式结局,让喜于考据和乐于听团圆故事的传统读者产生第三个顺向相应。至此,作者一步步将读者引入中国传统小说经典模式的温软梦乡。读者期待的也只是看作者是否按自己的预设来敷演成篇了。循此思路,接下来的阅读就成了一个验证的过程。甚至这期待连一点悬念都可以没有,因为在小说的序文中每次看到了开始,就猜中了结尾,屡试不爽。在此情景下,低俗贬斥的意味也似乎从作品内部冒了出来。而小说在鲁迅先生笔下的发展并未如读者所愿。
  接下来的十三则日记,造成了读者极大的期待受挫。首先,语体的逆转。应接不暇的白话叙述代替了文言叙述。《狂人日记》里的白话不同于传统小说中的口语白话文,它是用欧美语言的表现形式、语法结构创造的一种新的白话语体,即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它是用来表达现代人思维方式、现代人思想感情的语言。这一语体无论给文言读者还是传统白话读者都带来了极大的不适感。
  其次,人称的转换——第一人称的自我叙述。这种叙述有别于传统小说中的第三人称叙述和第一人称讲述他人故事的模式,它直接将读者引入了人物的内心深处,给读者造成新鲜、陌生乃至恐惧的阅读心理。正如狂人听到狼子村的几个村民煎炒恶人心肝以壮胆色时产生“从顶上直冷到脚跟的恐惧”,读者看到此时也会如临其境,产生强烈的共鸣。
  第三,传统价值观的逆转——“吃人”的发现。读者随着狂人的视角逐渐发现:中国历史上有吃人的传统,现实中有吃人的罪恶;是人吃人,不仅统治者吃人,而且被统治者也吃人。隔壁邻居吃人,兄长吃人,自己也吃人,没有一个人逃脱得了吃人的命运,每个人身上都有兽性的遗留。提倡了四千年的仁义道德不但是掩盖吃人罪恶的遮羞布,更是造成民族吃人传统的黑心毒药。这让每一个读者振聋发聩,又让久以君子自居的国人难以面对:若说其有,就是对自我人性的否定;若说其无,不啻于掩耳盗铃。
  最后,狂人生理病态的真实似乎是对序文“迫害狂”说法的印证,但狂人对“吃人”真相的发现,又让读者思考、产生认同感。这样的写法,不要说当时的读者会陷入序文、日记二者谁为真的迷局,即便到了本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研究者还在争论狂人是真病人还是“精神界的战士”。
  文言序文唤起了读者在阅读上的顺向相应,继之而起的白话日记又造成了阅读的逆向受挫。处于顺向相应和逆向受挫巨大分裂中的读者,既无所适从,又不能无所作为,遂陷入了欲罢不能的境地。这种阅读感受是传统小说难能产生的。
  狂人事件经过文言序文的他者讲述和白话正文的自我叙述,被构造为两个悖反的世界。文言序文讲述的是一个在旧道德观念支配下延续了千年之久的现实世界。而这个看似正常的世界在白话正文中被狂人用臆想疯话揭示出其“吃人”的血腥本相来。正常下隐藏着麻木、血腥和荒谬的非理性,癫狂的话语却发出“从来如此就对吗?”、“救救孩子”的理性呼声。文言序文和白话正文这种背离叙述造成的裂缝,给传统读者在阅读上带来巨大的挑战。书者不再权威,读者不可盲从。小说呈现的不仅是文白两种语体之争,更是两种语体在二十世纪初语境下所代表的新旧价值观念的对立以及作者对思考、质疑、批判等现代意识的呼求。文言序虽短,但它与白话正文的对峙互现,使小说以上诸种意义得以彰显深化。《狂人日记》也由此以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伟大开端。
  
  注释:
  [1]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页。
  [2]鲁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页。
  [3]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9页。
  于强,新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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