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发掘记忆深处的审美意蕴
作者:张学昕
追索。一个残疾少年试图通过一种病态幻觉来拯救自身的现实境遇,无疑会让人生出苍凉之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为摆脱人生窘境,模拟自己应有的未来,把握自己全部的幸福,似也合于情理,但这种离奇的选择在现实中所遭受的彻底粉碎,断绝了所有消除个人存在恐惧的精神通道,少年左林的畸形梦想就成为一种悲剧。我们也许会引发较为深入的联想并且发问:少年左林的选择是否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小说表现或象征的是否人类的精神苦旅?我觉得,没有人会阻止这种解读,但苏童注重的只是讲一个故事,他追求小说所产生的审美意蕴,而不会去刻意赋予小说某种社会功能,以此来拯救人的灵魂。这正是苏童小说总是富有某种内在张力的原因。
发表在《书城》杂志上的《点心》也许并未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但这篇小说依然保持着苏童以往此类小说表现男女关系的大致路向,叙述的视点也不复杂,人物关系也没有复杂化的倾向。《点心》中苏童再次选择一个能聚集起小说人物的中心地点——“人民点心店”和一种食品作为道具,来纽结人物内心的、外化的喜怒哀乐。这篇小说叙述的是一个点心店的女点心师阿翘暗恋一个乡下残疾青年小德的故事。小说没有写两者有一夜情或者是双方的情感纠葛,而是描写“一场处于萌芽状态的风流案”如何不经意地就被突然终结的过程。叙述的焦点显然是妇女阿翘在不大不小的“香椿树街”上的情感叛逆之旅。小说中的阿翘和小德制造的几乎也是一场“几乎无事的爱情悲剧”,他们之间,准确地说是阿翘对小德的情感倾向被苏童描绘得笨拙而又略显荒唐,但一点不丑陋与卑琐,却反而给人既可笑又可爱的感觉,更不触及道德、规范等宏大题旨和信条。苏童擅写女性,也擅写男女之“痒”。在这篇小说里,苏童并非要表现女性意识,或彰显人文关怀的成分,但一个小市镇女性的性爱意识的自我觉醒、自我完成虽不能说是人事风华的南方风情,但也不能说是败德淫邪,只能理解为小市镇的俗风俗雨中的暧昧与感伤。有一点与以往这类小说相同,那就是男人小德仍是被作为一个残疾、颓败、“逃逸”的角色出现的。
叙述人透过这个故事或生活片断,触及了那个时代的伦理、欲望、物质和精神的现实,文本缓缓地浸润出无尽的失落与惆怅,再次让我们感到底层谋生者的生存归宿,构成贫乏荒诞、颓废时代的人生风景,生发出别样的生活意蕴。
四
我始终认为,苏童是当代中国为数寥寥的具有鲜明唯美气质的小说家之一。无论其所表现的或阴森瑰丽、或颓靡感伤、或人事风物、或历史传奇,还是精致诡谲的文字和意象、结构形式,无不呈现着叙述的精妙与工整,发散出韵味无穷、寓言深重的美学风气。我们说,唯美的,不一定就仅只是颓艳的,也不就是伤感、放纵的,但一定是诗意的。苏童就是更多地从个人记忆、个人生命内在体验方面想像生活、进行心灵创造的小说家。他讲究叙事技术,风格摇曳多姿,而且擅长将记忆中的经验或生活诗意化,他的叙述常常引导读者离开日常生活,努力地进入一种更高的艺术真实,使叙述与我们的内在感受息息相印。幽思与关怀,怀旧与拟古,苏童虽然都极尽雕琢之能事,但如同戴镣铐舞蹈,仍然体现出平易、节约又不失秀丽的气韵。
《女同学们二三事》是一篇形式感很强的小说,而且格外重视对人物的描绘与表现。在这篇小说中,他的叙述是让人物引出人物,不厌其烦地、松弛而细腻地梳理每位女孩子的个性。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人物生活的年代及其变迁,这一组自少女时代而到接近中年的女性显然是苏童的同龄人——生于60年代,她们完全可以视为苏童笔下的那些三四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女性的后裔。尽管岁月的河流充满了多样的变动风景,它有左岸与右岸,或者说是东岸与西岸,但人生的河流里又会有多少异样的风景,又会拥有哪一个河岸呢?某一个人生时段的“二三事”对一个人的命运会有多大的牵引或者阻隔,谁又能想像得出呢?有寻找且能找到意义的人生是极其有限的,更多的人都像小说中的黄美娟、叶紊紊、杨红、年红、丁梅、李一卉们,可能是机遇与选择同在,存在与价值共存,而大多都消弥在世俗之流滚滚红尘之中。另外,我们可以看到这篇小说的独特意义:叙述上的简朴实用同样可以使故事产生张力。正文和“后记”的体例, 目的是破除小说的唯一性和终结感,削减了故事的虚构性和零散性。那么正文和“后记”这种叙事体例一方面显示某种叙事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告诉读者,这种追求完整的叙事可能只是多种虚构的一种,此外,还可以有多种叙事的可能性。
在苏童近期为数不多的短篇小说中,我们感到,作为先锋小说家的苏童,始终痴迷于短篇小说文体的探索与营构,依然从容自信地打磨短篇小说艺术形式的利器,刻意地使小说更“像”小说。当然,这种持续的坚持与冲击取决于多种条件的限制,对苏童而言,不仅包括个人想像力、语言敏感度、文体控制力、社会语境、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学叛逆精神,这些,使他的小说虽然看上去朴素而老式,叙事的坐标也少有移动,但还是不断有新的独特意境出现,仍充满了丰富而瑰丽的想像。尽管苏童表示自己的想像力会无可挽留地衰退,但我们相信,他肯定会是一位对现实生活有所超越的作家。无论是他对历史、记忆的想像和虚拟,还是对当下的写实和审美狂欢,唯美的叙述都会有强烈的穿透力。我们有理由相信,苏童在短篇小说创作上一定会走得更远,因为他早已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方向和边界,而且价值丛生,这种价值与功绩在于,他的小说既给人们讲述了迷人的故事,又给文学贡献了一种独特的语言,并使小说神圣起来。
①张锐锋《先知的声音》,载《十月》2003年2期,131页。
②陈晓明《无边的挑战》,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28页。
③转引自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171页。
④姜广平《留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静》,载《莽原》2003年1期,178页。
⑤苏童《纸上的美女》,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1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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