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他述与自述
作者:任雪梅 张景超
他的另—种艺术形态是在具体的叙事中消解叙事人的作用,而貌似客观的叙述实际上是一种公共叙述。它的典型文本是中国的古典白话小说。这种叙事一般说来不掺杂叙事者的主观感觉,其文字多半简练、干净、透明。此种叙述的缘起多半是因没有固定的创造者,文本属于民间故事的合成。还有一种情况即创造者并不很自信,于是借着客观的口吻言说。在当代文学的前27年里这种叙述借着所谓反“席勒情结”,也借着扼杀个人性而张扬集体性的文化思潮极度勃兴。而无论哪种情况,由于此类叙事缺少创造者个人的审美体认,所以大多干瘪无味。近年来批评界炒做布斯指认的叙事模式“显示”。所谓“显示”,也即客观的叙事。在布斯看来,“显示”可以留下空白,能够给作品造成巨大的张力。但“显示”并不意味都有空白;具有一定程度的空白,也不意味着都能获得深度的思想张力和情感张力。只有具备丰厚的文化积淀、深度的社会和心理体验的作者,才能在客观的“显示”中获得张力较大的艺术效果。事实上,缺乏创造力的作者最容易选择这种简便的讲故事的叙事。全勇先在刚刚踏上文学地界的时候采用的多半也是这种叙事。他的抗战小说除了在结构技巧上有些独出心裁的东西外,在讲述方式上和传统的抗联小说并无太大的区别。读惯了由先锋小说家们创造的叙事之后再读这类叙事,很难有耐心把它们一一读完。即使像《恨事》等比较好的作品,由于叙述为说出故事这一主要目的所缠绕,其艺术的新鲜感也很有限。但是,从《行刑者的冬天》之后,全勇先的叙事风格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走向了自我化和个人化。相对于客观的、外在的叙事,它属于内在的、主观抒情的叙事,更具有现代意识和意味。这些反映当代生活的作品大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由于人物与作者之间更为接近相类的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作家主体与人物主体以往所惯有的间隔和距离被缩小,作者的主体情感在人物身上得到更多的介入和投射,这些叙述文字都是被他个人感情浸泡过的,因而具有浓重的情绪化色彩。它们同时也是被他个人的审美趣味和人生感怀温润过的,因而让人既感陌生又感鲜活。作家一改“他叙”时的平板和端正,挺出倨傲有时还颇为狂野的姿态。他的叙述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讲究逻辑,相反兴之所至、信笔由之。它们看似不太讲究章法,有时还显得十分散漫,可是正是在散漫中又露出更多的自然和熟稔。常常,他的笔下还跳出一些出格的语言,甚至突破文明的禁忌,令我们无限震惊,但我们很快便认可了叙事的坦诚。自然地,他也不再满足于对事物进行简单的写真模仿,而是打开想像的翅膀,绘制出一些富于诗情和哲理的意象,通过它们来讲说人生的故事和自己的感怀。“我今年三十岁,未婚。在爱情上从没走过运。我很少看上谁,就和一般谁也看不上我一样……那么多花枝招展、婷婷玉立的姑娘……总是出现在马路上、车上、闹市中……从不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我生活中的女人常常抽烟、喝酒、骂人……喜欢明星和钱。要不就是些女管教、女法警一天到晚呵佛骂祖……她们表情傲慢、僵硬、自命不凡,像双枪老太婆(任何有点权力的女人,几乎没有可爱的)。我淘汰了这些女人……”你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法警的自述,他那些近于嬉皮士的语调及对所谓正常人刻薄的嘲讽,跟权力话语捏塑出来的法警大相径庭。权力话语中的法警永远都是一身正气,板着一副社会代表的面孔,而这个法警却有点“不正经”,言语中还散发着一股另类气息。更为特异的是,他自动给犯人当起辩护律师的角色:“也许从本质上,苏连平并不太坏。”他还通过妹妹的嘴再一次地发掘犯人身上的美好品质:“小流氓咋啦,小流氓不装牛×,小流氓平易近人……”叙事人的叙事当然并不就是作者的叙事,但是当作者把自己的同情和喜好跟叙事人融为一体的时候,你没有理由不把它与写作者个人的感怀联系在一起。
如果说《行刑者的冬天》还只是凿开了全勇先自述的地基,大致勾划出了它的基本轮廓,其间若隐若现地闪回着他述的影子,那么到了《独身行走》则完全撑起了只属于全勇先自己的叙事框架。叙事的成熟境界如同创作的最高境界一样应当形成自己的风格。《独身行走》的叙事风格是忧郁、压抑的,也是充满自信、顽强和坚持精神的。叙述者有不平、有愤懑,更有睥睨和冷傲的否决,他并不泰然地吞咽着苦涩,可是又宁愿啜饮自选的苦酒。他深昧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心灵的苦难没有结束,但更相信外在世界的荒谬早早晚晚要接受末日的审判,因此他要孤傲地守住自己、守住这份真挚的情怀。这是一个为自我而殉道之人的叙述,是宁愿接受苦难折磨也不肯在精神上与市俗同流合污者的悲壮叙述,他让我们看到了从古至今像陶渊明、拜伦、尼采那些遗世独立的精神异端者合奏共鸣的影响。这一叙事风格体现在他所用词语、所选的场景及事件等各个方面。一个最醒目的特征是他所叙述的事件和场景大都是布满坎坷、不惬意的,即使曾经给过他欢乐的事情最终也都以悲哀告磬。《独身行走》里的主人公先后与四个女性发生情感纠葛,可是没有一个女人能在他的生活里长驻,越是掀起他感情波涛的越是给他留下更多的痛苦和遗憾。他所喜欢的阿汶和梳子永远消逝在茫茫的人海中,留给他的只是孤独和伤感:“好多年后我想,生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爱情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命运是写好的吗?人们被盲目地粘在时间这个巨大的车轮上,不得不行走,不得不死亡。可怜的人们呵,……生活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意义?……我们不生不死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
当我们对生活能展开深入思考的时候,标明着我们有了智慧,也标明了我们走向成熟。全勇先以他走向成熟的叙述敲击我们的心扉。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他更会令我们震动。
(作者单位 :黑龙江省社科院文学所黑龙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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