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生命高处的隐喻
作者:林超然
2.人格大境。王立纯早就清醒地认识到:“有些时候,作家之间的比较,其实就是人格的比较。”⑤作家是文化使者,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王立纯始终牢记这一点。《黑水河白水河》里的方老五和李秋生虽是衔着一个奶头长大的,但他们的人生路向就像黑水河与白水河迥然有异。李秋生当着镇长,方老五是个落魄的光棍汉,却也混个轻闲自在,他说:“我不是农民,我是渔人;人民人民,人在前民在后,渔人总比农民高一个档次吧?”王立纯一直对特权阶层保持着警惕,人物的地位与其人格的高度成反比几乎是其作品中的通例,在《黑水河白水河》中亦是如此。李秋生的贪财贪色与方老五的重情尚义形成鲜明的比对,但李秋生到底良知未泯,加之方老五人格精神对他的感召,使他在出色完成领导抗洪的任务之后跳水自杀,这是他能想到的进行自我拯救的最佳方式。黑水河与白水河流到了一处,一起闪烁道德的光辉。巴人在《论人情》里强调:“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总是具有最充分的人道主义的作品。”⑥在王立纯的作品中总有一种宽容,道德成了信仰,每个人都要恪守,他笔下的人物都主动或被动地以道德为鉴。
应该说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含80年代)的中国文学从未缺失过英雄这一贯穿性主题,进入90年代以后平民化才日益显著起来。我们从王立纯的作品中仍能找到若隐若现、一鳞半爪的英雄情结。《口罩》自是一篇力作,也能较深刻地代表作家的人文理想。张力为是平民英雄,为救窑主的叔叔而丢掉了鼻子,他再也离不开口罩。窑主人烂一点,待他很好,平素待别人也不错,甚至被窑工们视为恩人。可煤窑起火时,他竟用铲车封住了出口,草菅了三条人命。窑主很快找到了息事宁人的办法,只有张力为一人不答应。张力为不断地强化窑主的罪孽感,使他如坐针毡,心理防线崩溃,最后开车翻入桥下。张力为以一人之力完成了对窑主的审判,这是民间的、良知的方式,也是最奏效的方式。《菜根谭》中有一句话:“平民肯种德施惠,便是无位的卿相。”王立纯深爱着底层百姓,相关笔墨也常常一往情深。《栖息在七楼上的麻雀》掀起了现代都市极易被遗忘的一角,“我”、倪虹、阿白、风兰,还有地瓜佬和地瓜婆这些来城务工的人,他们生活在现代文明的视线之外,像栖息在七楼上的麻雀,他们的生活境遇一想而知。走近这样一群人,我们一样能感受到生命的热度,他们并没有真的垮掉,“我”不齿齐维佳等人的盗油行径,毅然放弃了已到手的一大套新房子,挺直了人格的脊梁。
一切小说的胜利都是作家人格精神的胜利,一切小说的失败都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失败。作家的人格精神来自于民族、历史、宗教、文化、道德等众多泉源,也来自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小说创作中的情感、理性和文化本身都包容着作家的人格精神,王立纯力擎人格精神的大纛,有着登高而招的特别意味。
三、始于澹定的现代歌吟
1.文化视线。不论是写城市、乡镇,还是写林区、油田、矿山,王立纯笔下总是些被文化浸透的文字,人物和事件都有着一种文化属性。黑格尔、萨特、托尔斯泰、塞林格等人的名句被他信手拈来,融入叙述而不露痕迹;中国古典的诗词歌赋,花朵般在他的文字中闪亮,各类应时的民谣也镶嵌得体,加之他对“风俗即人”的认知,使他的小说最终成为高规格的文化产品。政治文化、知识分子文化、民间文化,凡所应有,在他的创作中无所不有。
《敖古都拉鳟鱼》似一则寓言,完全像副市长李凌望的一次梦游。他不爱美人爱钓鱼,连老婆红杏出墙亦不闻不问。迷恋钓鱼,造就了他无欲无求、宠辱不惊的性格,官运却因此一路亨通。但一个副市长要在本地气定神闲地钓鱼,实在是一种奢求,于是他决定北上,作家和读者都暗暗服膺他的机智。可敖古都拉虽偏远但百姓也见惯了官员的气派,他们根本不相信手拿鱼竿光着身子站在水里的那个人会是什么干部。李凌望因受不了百姓常受的委屈,铩羽而归。作品为我们展示了扭曲的政治文化,展示了干群之间的隔膜。我们可以把李凌望北上钓鱼看成是他暂时摆脱特权卫护的一次努力,但他没能成功,一切都是徒劳的。官场就是一块池塘,离开它李凌望这条鱼已无法生存。我们看到畸形文化挤压下人性的变异。
《苍山神话》中作家自况、顾影自怜的笔墨极多,不时流露出了些许书生意气,完全可以视为作家在时隔多年后对故园的一次回望,整部作品像一首荡气回肠的抒情长诗。作品借一个家族的兴替来演绎人们在变革年代的诸多不适。主人公荆黎经过一番苦苦的挣扎,没有做政客,没有做企业家,而是选择了当作家。这是王立纯为人物想到的出路,表明了他对于文化的惦念,也多少带有一种自恋的倾向,但这种选择多少有些悲壮。阿拉新是物质的故乡,更是精神化的原乡,作品中洋溢着一种身世感、一种归属感,文字里有一丝淡淡的“无法重返家园”的惆怅。作品是主人公的追思,也是另一个角度上作家的追思,但那种倾诉是克制的,一如苏轼在《答谢举廉书》中所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④不论是排拒还是欣慰,不论是挣扎还是解脱,不论是精神怀乡还是对青春的伤悼,作家都是于现代文明的坐标系中对其重新定位,他知道只有这样一切才会被看个真切,一切才变得了了分明。
2.写意的风度。尽管王立纯的眼神始终在今昔之间来回扯动,但他早年和近年的创作仍是判然有别,我们大致能够清理出一个渐变的脉络。从写英雄写传奇到关注日常琐细,从依托故事到侧重性情,从凝视生活到发掘文化底蕴、生命意识,从单纯写实到写实写意并举,属虎的他凭着“宁做受辱的虎,不做受宠的猫”的干劲,多年来苦心孤诣终成正果。《三原色》中写英雄美人恋爱的热忱、《拉依浪漫曲》中对于“伤痕”的质问,《秋天的诺言》中对事件的依赖,渐自被一种深沉、冷静所替换。王立纯近年的作品越发注意精雕细刻,旁逸的手段运用极为娴熟,大大地丰富了表达内涵。“‘我们家可是交足了大费的呀,一年六千多块,从来就没拖欠过。我男人好歹是个作家,一名二声的,难道就不如一个小科长?求求你们,把电给接上吧!’接线的人都纳头缠线,不哼不哈,分明是在晒她。内人就很伤自尊了,敞着大嗓门对楼上喊:‘老周,你就是写一卡车破东西,有鸡巴毛用?现在人民遭罪了,你不伸头,还躲在楼里唱幺二幺,有什么脸叫人民作家!’”(《2001年的革命》)这一段除了文面的意思之外,还提示了作家这一身份甚至高雅文化在当下的尴尬处境。
《太阳从背后升起》带有浓重的象征意味,几乎是一个现代版的方仲永的故事,我们完全能看到作家掩在文字幕后的冷峻表情。关朝宁是个早慧的孩子,一小点儿时就能背古书,拿过省速算比赛的一等奖,高一没读完就考上了大学,还在报上发过几篇文章。可不久,他先是被学校开除,接着便以“三反分子大破鞋”的罪名被人游斗了。作品似乎可以换个题目叫《成长》,有的人能够正常生长,有的则会错接。关朝宁赶上了一个疯狂的时代,恋爱是道德败坏的同义语,没有人在乎他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社会对他的惩罚是毁灭性的。原本该给他光明的太阳却从他背后升起。关朝宁的精神求索之路被生生斩断之后,他堕落成了行尸走肉,堕落成了兽性十足的公牛。可怕的时代、粗暴的教育方式把一个原该大有作为的人才彻底毁掉了。“好半天,我嘿然无语。抬头看看太阳,故乡的太阳和当年一样明亮,——大喇叭里又在募捐,筹备今年的教师节了”。小说结尾处的这句呼应实在意味深长。
王立纯是黑龙江文学重要的领军人物之一,他的作品为当代文坛肌注了宝贵的具有黑土风味的审美经验,那些散落在田垄间的各式民谣,那些遍布每个生命背景的或坚韧或脆弱的纹路,还有那为追赶现代文明裹携而来的几声叹息,都借助王立纯精致、奇特的讲述——牵手呈现。他用小说搭建了一个神异的世界,他把下层百姓当作自己的比肩兄弟,一心一意地为他们作歌,为他们作传,他语重心长、叮咛再三,让他们远离各类精神残障,让他们的生命也别样的生动。王立纯的作品都是他居于生命高处睿智的隐喻,对乡情始终如一的伫望,对现实人生的深度忧虑,对商业时代的人格渐变的警觉,连同对汉语文化卫道般的赤诚,必将赢得恒久的阅读和崇高的敬重。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中文系)
①《博尔赫斯文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11
月,第84页。
②《含泪微笑的歌者——王立纯论》,连秀丽著,黑龙江人
民出版社,2002年1月,第137页。
③《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
月,第7页。
④《唐宋八大家文钞》,茅坤评注,沈阳出版社,1996年6
月,第104l页。
⑤《含泪微笑的歌者——王立纯论》,第141页。
⑥《文艺理论争鸣辑要》(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11
月,第153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