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网络文学中的古典文学传统
作者:陈立群
二、网络文学对古典文学的审美性认同
对于与古典文学发生的这种牵连,网络作品是引以为荣的。作品中有引用古典诗文或典故时,作者往往特加注释标明,这固然是不愿掠人之美,却也隐隐透露着“无一字无来历”的得意和炫耀;而评论者的“颇有古风”、“古文功底深厚”等等诸如此类的评语,对双方都意味着一种很高的赞誉。这反映了网络文学对古典文学的基本态度:肯定、欣赏、赞叹、认同。
这种认同,首先来自对古典文学的高度艺术成就和优秀思想传统的景仰和企羡。如所谓的“红楼体”,这蜂拥群集的模仿就肇自对《红楼梦》的高度艺术成就和丰富人生意蕴的欣羡。又如网络作品中对古典诗文的借用,这常常表现了年轻的写手们对这些诗文中展示的襟怀气度、精神境界的追慕向往,如《任平生》、《诗酒趁年华》的命名与内容,都表现了对苏轼词中展现的那种超然荣辱、不计小利、豪迈奔放的积极人生态度的向往。
这种认同,更主要是对“古典”本身的认同。网络写手以古诗文命名自己或作品,不仅是表达自我,还有强调自己“渊源有自、出自名门”的意味,正如匪我思存在晋江专栏里说的,“匪我思存,以此 ID 来标榜自己曾经读过《诗经》”。作品中行文叙事的拟古化、古诗文的托名借用,则是在有意地摹拟一种“古典”的口吻,制造一个贴近“古典”的仿真现场。而那些借用或化用了古典文学意象的作品,其目标主要也不在推陈出新、酿花为蜜,而是借着这些古典诗文名篇中的经典意象、或那些极具鲜明的非现代特色的形象、或若干古代特有的器物名称等等,作为一种“蜜引”,引导人回溯到它的最初意象,从而强化自身与“古典”的牵连,营造出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氛。所以,网络文学对古典文学的资源利用,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上的借鉴和模仿,而是把它作为“古典”的理想化身而在追求的。
这“古典”指示着一个遥远的起点,一段悠长的延续,一种深厚的经验知识智慧积淀,一种对“起源”的无限接近。当人们遭遇具体的生活疑难乃至陷入对生命本源的迷惘时,它为人们提供本体的支撑,知识论的解释,乃至实用的技术保障。
这“古典”还指示着与“现时”的绝对距离。这距离消解了一切现实社会的羁绊,被压抑的欲望得到骤然释放,自由放逐,作者与读者的“YY”(意淫)可以毫无忌惮地横行。
最普遍也最重要的,这“古典”指示着一个纯粹的审美对象与一个单一的审美过程。利用古典文学资源精心构造起来的“古典”,大多用词雅致,句式考究,摹状细腻,绘景绮丽,整个透着一股唯美、古雅、精致的情调。它不看重情节的紧凑起伏,虽然也编织些复杂曲折的故事,但都是伴随着相应的情境氛围的优美描写,缓缓行进。它尤其偏嗜对服饰器物的刻绘,不惜笔墨,精雕细刻,务求穷形尽相,造就出美轮美奂的效果。例如:
他的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每一块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整整齐齐排列在朱红填漆大盘里。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却不想一只手斜刺里过来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她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站起来。目光低垂,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金圆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珐琅鞘刀、燧、平金绣荷包……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巧的银铃……(匪我思存《寂寞空庭春欲晚》)
这样详细精致华美的书写,不但使读者沉迷在惊奇、欢喜、贪婪的观赏把玩中不能自拔,而且令作者自己也陶醉在繁复的铺叙编织中不能自已。这样,“古典”被物化为一个“对象”,去满足作者与读者共有的“观看”欲望。这种“观看”不带任何认知与道德的目的,只是沉醉在视知觉的感官快感中。在这里,对象只是一个“形象”。但对象的物质性质在这里决不是毫无意义的,组成“古典”形象场景的物品往往有着名贵的质地、高昂的身价,如Ane的《好山好水好花儿》(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2002)里的旧宅、黄杨屏风,海地的《谪仙记》里(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8069)的姚黄、玉版,藤萍《马腹》里的顾绣,等等。这些增加了对象的可把玩性。所以,这种“观看”又是物化的、消费性质的审美。而对象在这里又未必实有其物,如海地的《谪仙记》里的“不夜城”:“ 一整座城池通体透亮,全部是由一块块切割打磨均匀约寸许大的宝石晶体堆砌而成,玛瑙翡翠胭脂玉猫眼绿紫水晶玫瑰钻……约两尺见方,映着玻璃外的天光和店堂内的柔和灯光,熠熠生辉,宝光流转,那样强烈的美感几乎要直接灼痛人的视觉神经。”一片奢华、贵重、华丽的形象堆积。所以这其实又是一种影像消费。
因而,这“古典”只是一个意象性的、审美化的乌托邦。它不是一种认知性的、对历史真实的好奇和追溯。虽然颇有写手在写作古代题材作品时大肆收集史料,在名物制度细节上极力凸显一种“历史的真实”,如匪我思存写《寂寞空庭春欲晚》时,“有大量的史实资料做参考,细节处基本与史实保持一致,比如太监与御医的名字,皇帝得病的时间,祈雨以及地震的时间,包括保定行围的时间都是按史实来的。参考的史料主要是《康熙皇帝的一家》及《清史稿》,以及一些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朋友的大力支持”。(《当时明月——匪我思存访谈录》,http://yc.4yt.net/read.asp?chapterid=8473)但这只不过是一个跳板,许多古代题材作品的作者都会强调:“本文不是历史,不是同人,是专门钻历史的空子的超级纯粹YY之作!!”(景文《大宋八贤王》,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257)“狗血,煽情,无聊,不符合史实。”(匪我思存《寂寞空庭春欲晚》)可见历史并不是网络写手们的追求目标,而只是实现其目标的工具。网络文学所追求的“古典”,并不是一个客观实在的“曾在”,一个作为历史实在的“古”,而只是一个“古典”的意象,一个想象的乌托邦。
这种想象的“古典”乌托邦,也不同于古典文学传统中的“古典”乌托邦。古典文学作品中常常称道所谓的“羲皇上人”、“唐虞盛世”,等等,也梦想着一个遥远的古老时空中的黄金社会,但这种古典的“古典”理想基本上是一种伦理性的向往和假设,是作为当时社会的伦理状况的对照而构建的一种参照系。而言辞再古雅、意境再古色古香的网络作品,其间充斥的,也是完全现代的生活理念——突出的现代个人主义色彩,强烈的自我意识,往往还夹带着对某些古代习俗观念的质疑和批判,等等。“古典”在这里完全构不成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它只是经由作品的语言修辞、叙事行文、情境意象等等显现的一个情境,一个背景,一种审美氛围,并不具备一种实质性的内容。
这样的一个“古典”无疑大不同于古典文学本身的“古典”。后者中沉重的历史积淀、深厚的现实精神、丰富的人文意蕴,都在前者里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形象”,满足网络文学的审美欲求。因而,网络文学对古典文学的认同,是片面的、架空的审美性认同。
三、网络文学的古典文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