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谈古代进谏公文的说服修辞

作者:冒志祥 侯吉永

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而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於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毒当前,适观而已矣。令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这段论述是不可多得的一段美文。清人李兆洛不无感慨地评论道:“此文若去其中间一节,则了无生趣矣。然语既泛滥,意杂诙谐,虽日羁旅之臣,要岂陈言之体!玩其华焉可也。”李兆洛似乎认为这段文字华丽铺张(“玩其华焉”),不符合“陈言之体”。实际上这种华丽铺张的文辞也不符合法家(李斯属于法家人物)的文学主张。法家尚质轻文,反对辞采。刘勰也说“法家辞气,体乏弘润”(《文心雕龙·封禅》)。其实,李斯这样铺张扬厉,这样“出格”,完全是为了说服的需要,或者说是迎合当时交际语境的需要。李斯说秦王如今“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还有“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要知道,这些宝物,各色奇珍,无一出自秦国,皆来自诸侯六国,皆是秦王征服别国雄霸天下的见证和标志。所以,列举越多,标志越多,秦王的霸业之功也就越大。这是一种委婉的歌颂。秦王本是多欲君主,好大喜功之徒,见如此美言,岂有不喜之理?但这一段并不是单纯歌颂的。李斯的正面列举,实际是为下文的反设推论作铺垫,两者相互映衬,是为了批评秦王重物轻人。这种修辞,实在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美为刺,表面作虚美之言,暗中行讽刺之举。美在此而刺在彼。这种修辞。既在不知不觉中让秦王觉察到自己的错误,又照顾了秦王的颜面。
  《谏造大像疏》虽然目的也在指责武则天扶持佛教搜刮民脂民膏,但在开头却虚为之说,说武则天大造佛像,是“矜群生迷谬,溺丧无归,欲令像、教兼行。睹相生善”,陛下怜悯众生迷茫错误,沉溺丧亡没有归宿,想使佛像与教义双管齐下,使百姓目睹佛像而生善心。武则天正愁找不到正当的理由。见如此美言,岂不高兴。当然,狄仁杰也不是来唱颂歌的。他笔锋一转,就开始严辞论证搜刮百姓之危害,以及大造佛像之荒唐。最后结论是:“伏维圣朝,功德无量,何必要营大像,而以劳费为名?”既维护了帝王的声名,又否定了帝王的举动。这种以美为刺的修辞,和李斯如出一辙。
  
  (三)顺情入机,谋求共识
  《谏逐客书》通篇是以秦王“跨海内、制诸侯”统一天下为基点立论的。开篇讲历史,是秦国因延揽别国人才而越来越强大的历史。接着讲现实,驱逐客卿重物轻人不是雄霸天下的策略,然后接着推论,驱逐客卿无疑是以人才资敌,不仅于国不利,对于一统天下也是南辕北辙。通篇围绕秦国的强大和“跨海内、制诸侯”来论证。之所以这样立言。是因为富国强兵雄霸天下不仅是秦王的勃勃雄心,也是秦国的根本利益。事关国家利益,秦王不能不重新考虑逐客的问题。李斯当初从楚国来投奔秦国,是为了谋求官职一展抱负,当秦王下令逐客时,李斯自然不满。但作这篇公文时,却丝毫不谈自身利害,而是从一秦王和秦国的大局出发,通篇为秦王考虑,迎合秦王称雄天下的意图。其实,在这种述说中,也在无形中表白了自己的忠心和大局观念。君臣道合。指向一致。所以,最后说服秦王改弦更张收回成命,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对此,刘勰曾有几句中肯的评论:“李斯之止逐客,顺情人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文心雕龙·论说》)
  《谏造大像疏》也是如此。通篇谈及的是他对统治者长治久安的关注及思考。尤以最后一段为甚:
  当夸有事,边境未宁,宜宽征镇之徭役,省不患之费。设令雇作,皆以利趋,既失田时,自然弃本。今不树稼,来岁必饥,役在其中,难以取给。况无官助,义无得成,若费官财,又尽人为,一隅有难。将何救之?
  当今边境还有战事,更应宽免徭役。倘若雇人做工,百姓因利而来,就会荒芜田地,失却根本。今年不种庄稼,来年必定饥荒,那时工程才进行到一半,拿什么来供给呢?何况没有政府资助,根本不能完成。如果花费公家财物,又用尽人力,一旦有难,该怎么解救呢?狄仁杰的行文方向,也正是皇帝决策管理的目标。无形之中,狄仁杰已经谋求了皇帝的认同。况且如此忧国忧民,为国运和皇帝的切身利益思考。怎能不令武则天为自己的失策而惭愧?难怪最后“则天乃罢其役”了。
  韩非《说难》云:“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说服人主难在体察揣摩进说对象的所思所想,一旦把握住了人主的心理,就可以修饰言辞去应对了。好比庖丁解牛,一旦掌握住了牛的肌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而要迎合人主,莫过于“动言中务”,围绕国家的当前大局和前途利益,“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文心雕龙·议对》),表白自己的忧思和忠心。“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文心雕龙·论说》),既表明了忠心,又陈述得动听,既顺情人机,又谋求共识。君臣道合,主辅偕同,距离说服人主也就不远了。
  
  三
  
  如此说来,进谏入主的优秀公文大都需要高明的修辞技巧。当然,这种修辞主要是为切合君臣交际的语境而言的。不顾及这个语境,臣下迎头棒喝。直斥其非,疾言厉色,口诛笔伐,直截了当,一针见血,口若悬河。大放厥词,痛快是痛快。但却不仅达不到谏劝的目的。反而还会危及自身。海瑞的《治安疏》即是典型。虽然是好文章,但如若不能发挥积极作用,而被柬之高阁,也算不上是好公文。
  而从秘书参政议政的角度来看,避重就轻,减少对立,以美为刺,照顾颜面,顺情人机,谋求共识。也正是秘书参政的原则和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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