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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晚上,江沛和江路两个人坐在宾馆大堂咖啡厅的一角聊着天。
江路:“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十年前,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回北京。十年后,我又跑到这儿来相亲去美国,你说我折腾不折腾啊?”
江沛故意岔开话题,“其实,DavidChen斯斯文文的,人挺好的。”
江路有点儿迷茫,“我不是说DavidChen不好,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两码事。”
江路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白人老头正搂着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卿卿我我。
江路说:“我要是不嫁美国人,这一辈子就独守空房啦?说实在的,我还真不认这个命!”
江沛发现了什么,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江路:“怎么了?嗓子疼?”
江沛瞥了一眼江路的身后,随即浮现出热情的笑容。
江路回头一看,见到一个戴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刚好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DavidChen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路扫兴地看了一眼DavidChen光亮的秃顶。
DavidChen礼貌地说:“咱们先去用餐吧。”
西餐厅内,江路三人都很拘谨。
这时,江路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身着黑皮夹克的人坐在了座位上,他背对着这里。
江路紧张起来,她本能地向里面侧了侧身子。
江沛诧异地顺着江路的目光向外探了探身子望去,来人摘掉了摩托车头盔,放在了桌上。
江路更紧张了。
DavidChen好奇地看着姐俩。
江沛连忙掩饰,“陈先生,在你们美国,最知名的中国人是谁?”
DavidChen:“李小龙。”
江沛有点迷惑,“李小龙是谁?”
DavidChen生硬地说道:“好莱坞的功夫明星……”
DavidChen:“李小龙死得很惨,被一枪打死了,那是一把道具枪……”
江路依然心不在焉,她看着那座位上的黑皮夹克点燃了一支烟。
江沛发现了妹妹的反常。
桌子下面,江沛伸手捅了一下江路。
江路伸手打开了江沛的手。
DavidChen似乎发现了什么。
江路掩饰着说道:“道具枪怎么能打死人呢?”
DavidChen:“据说,这是一个阴谋……”
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最后的甜点。
江路发现,一个穿着牛仔裤的漂亮女孩坐在了那个黑皮夹克的对面。
DavidChen:“江小姐,请用甜品吧。”
江路回过神来,敷衍地笑了笑。
三个人机械地用起了甜点。
江路偷眼瞥去——那漂亮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
江路终于忍不住了,“对不起啊,我方便一下。”
DavidChen:“您请。”
江路起身朝前走去。
江沛指了指相反方向,“卫生间在那边。”
江路充耳不闻,站起来走向那个座位,走到那个黑皮夹克的身后站住了。
面对着她的漂亮女孩不解地看着江路,然后朝对面的黑皮夹克扬了一下下巴,那意思是有人找你。
黑皮夹克转过身来。
江路惊奇地发现——那是一个身材健美、相貌怪异的男子,因为他的一双“对眼”尤其夸张。江路慌张地说着:“对不起。”转身跑了回来。
晚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了,站在街道上,江路笑得前仰后合。
江沛狠狠地拍了她后背一巴掌。
江路:“干吗呀,使这么大劲儿?差点把我拍岔气儿了。”
江沛:“你都多大了,啊?还这么没正形?”
江路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水,继续笑着,“你不知道……”
江沛:“我问你话呢!整个晚上,你都心不在焉,弄得我好没面子。幸亏人家DavidChen涵养好,要不,多尴尬呀!”
江路:“好好好,我向你赔不是行了吧?我下次一定改!”
江沛:“少跟我耍嘴皮子。”
江路:“对了,我用实际行动向你道歉!”说罢掏出了一张票,“姐,有个影展,特棒,明天是最后一天。”
江沛:“影展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路:“别那么没文化好不好?我跟你说啊,其中的一个摄影师是我朋友。”
江沛:“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摄影师朋友啊?”
江路:“去不去?不去我给别人了?”
江沛夺过那张票,“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有新情况啦?”
江路:“你胡说什么呀!”
钱家的晚饭还在进行。
宋隽问钱伟德:“舅舅,您知道什么是甲壳虫吗?”
钱伟德没抬头,“什么虫?”
宋隽:“英国的甲壳虫啊!他们的头儿叫约翰?列侬?”
钱伟德:“噢,虫还有个名字?”
宋隽有点儿鄙夷,“您连这都不知道?”
钱淑华不耐烦地说:“姥姥跟舅舅谈正事儿呢,啊?”
宋隽:“不就是谈后妈的事儿吗?”边说边把一个大狮子头夹到碗里。
这时候,宋宇生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放在了桌子上,“妈,您要的票。”宋宇生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是我欠的生活费。”
钱淑华拿起票,起身走到茶几前,压在了玻璃板底下。
宋宇生问道:“妈,您打算跟谁去啊?”
钱淑华回答:“我跟伟德一块去,行吗?”
宋宇生嘿嘿笑着说:“他?他有那个细胞吗?”
钱伟德不愿意了,“哥,你这就是隔着门缝瞧人了,我还别不告诉你,别说一个影展,就是甲壳虫和列宁我都知道!”
宋征有点闹不清楚,“谁?谁?!”
钱伟德肯定地说:“列宁啊!”
宋隽:“得了吧舅舅,什么列宁啊?是列侬!”
一家人都笑了……
江路在准备看影展的行头。身后的床上,摆开了若干套搭配好的衣物。
江路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仍觉得不满意,她又走到床前,歪着脑袋琢磨起来……
江路打电话给江沛,“姐,你怎么还没出门啊?”
江沛说:“我把票送给DavidChen了。人家在北京就那么几天,你还不多陪陪他。”
江路埋怨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江沛:“现在说也不晚啊。”
江路:“晚了!”她生气地挂掉电话。
宋宇生站在影展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连忙抄起了挎在肩上的相机——取景框里,一个影像渐渐聚焦——江路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白色紧身毛外套,一条特长的围巾披在肩上,款款而来。
宋宇生连续按动快门!
突然,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长满胡子的大脸,塞满了整个镜头。
宋宇生吓了一跳,放下了相机。
长满胡子的同行:“还拍呢,哥们儿来了都不招呼?”
江路站在一幅摄影作品前。巨幅画面上的女农民眼神如孩子般单纯,怯生生的,题名为《社员肖像之三》。
宋宇生走到她身后轻声说:“这是我十年前拍的。”
江路一转头看到是宋宇生,很惊喜,“我还以为碰不上你呢!”
宋宇生嘻嘻哈哈,“最后一天当然得来啊,出头露面的机会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宋宇生陪着江路走到另一幅肖像前——这是一幅农村老太太的巨幅头像。
宋宇生看着江路的表情,“看看这幅……没看出来什么?”
江路摇了摇头。
宋宇生:“跟刚才那个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隔了十年。”
江路似乎被震动了,“怎么会呢?”
宋宇生:“是……所有看过这两张照片的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怎么会?这就是事实,特残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绝对想象不出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江路:“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宋宇生:“想?想是想不出来的,我只是发现和记录了它!”
江路:“就这么简单?”
宋宇生:“对!但关键是你怎么发现、怎么记录?发现,是阅历和感觉的事儿。记录,就要靠技巧和材料。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是摄影师的全部!”
江路看着宋宇生,眼睛里有了别样的内容,那是敬重与崇拜——“你真了不起!”
宋宇生:“没那么严重,我这样的,中国多了去了。”
江路:“可我只认识你这一个呀!”
宋宇生脱口而出,“你真可爱!”
江路的脸红了,她不敢正视宋宇生,眼睛闪烁起来。
宋宇生直视着江路。
江路终于打破僵局,她掏出票,“对了,给我签个名吧?”
宋宇生:“俗了啊!我又不是什么名人,一个拍照片的而已。”
江路:“我是认真的。”
宋宇生接过票,掏出笔,在上面写着什么,然后递给江路。
江路接过票一看,是宋宇生的名字和两个六位数的号码。
宋宇生:“第一个是我单位的,第二个是我宿舍的。”
江路:“你给别人也是这么签吗?”
宋宇生:“我像是那种人吗?”
江路:“哪种人?”
宋宇生:“呵呵,我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江路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江小姐。”
江路一扭头,正在三十度鞠躬的DavidChen那光亮亮的秃脑壳映入眼帘。
宋宇生飞快地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飞快地判断他和江路的关系。
江路败兴,努力掩饰住不适,“陈先生,我姐没陪您一块儿来?”
DavidChen:“你姐姐把票给我了。她说看了影展,我们还可以在公园里走一走、聊一聊。”
江路转向宋宇生介绍给DavidChen,“这位是摄影师宋宇生先生,这个展览里五分之一的作品都是他拍的。”
宋宇生有点儿黯然地说:“你们先看,我到那边招呼一下。”
江路叫他:“哎,你别走啊!”
宋宇生止住了脚步。
江路:“刚才你给我做了点讲解,特让我开窍。DavidChen从美国来,不太了解中国,你也给他讲讲。”
DavidChen掏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递给宋宇生,“幸会幸会!多指教!”
宋宇生稍微鞠了个躬,他看看名片,把它往口袋里一塞。
DavidChen看着宋宇生,脸上有一种期待,“宋先生有名片吗?”
宋宇生:“啊?噢,对不起,我从来不用这个东西……”
DavidChen:“像宋先生这样的明星、摄影家,应该多印一些名片。”
宋宇生笑起来,“我哪是什么明星啊?再说,真要是明星,就更不用名片了。你们先看着,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
江路心神不宁地跟在DavidChen后面。
DavidChen:“摄影家很有意思,啊?”
江路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DavidChen:“在美国,你碰上留大胡子,或者留长头发,穿着脏脏的衣服的,一问他,不是摄影家就是画家。”
江路笑了,“这又不是美国。”
DavidChen:“这一点很美国。”
这时候,钱淑华和赵女士款款走来。
钱淑华说:“照片能照这么大?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大的人脸!”
赵女士说:“这张是老宋照的!”突然她更加欣喜地:“您看,这张也是!”
钱淑华得意地说:“那么多大奖能是白拿的吗?也难怪宇生存不住钱。你说,放这么大的照片得花多少钱啊?”
赵女士:“老宋不是为了事业嘛!”
钱淑华:“你能理解就好!”
赵女士露出羞赧的表情。
钱淑华很不见外地说:“不过将来啊,你也得管着他点儿,宇生啊就是太随性,都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做事还像个孩子……”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晃。钱淑华定睛一看,发现穿着牛仔裤的是江路。再一看,她身边紧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秃顶男人。
钱淑华故意放大了嗓门:“好久不出门了,一出门,满世界都是这种包屁股的破裤子。真纳闷,怎么好好的人不来看影展,来的都是穿破裤子的!”
钱淑华的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传送到江路的耳朵里去了,她一回头,发现竟是宋宇生的岳母钱淑华。
钱淑华扭过头来对赵女士说:“走,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赵女士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江路对DavidChen说:“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跟我的摄影家朋友打个招呼。”
她走到一个拐弯处,左右寻觅了一下,发现左边的树下有一群人在谈话,便走了过去。
正和大胡子激烈地争辩着什么的宋宇生见了江路,走了过来。
宋宇生:“他是来带你出国的?”
江路:“我留下干吗?穿条牛仔裤都招人不待见。”
宋宇生:“牛仔裤就这么重要?非穿不可吗?”
江路:“连穿牛仔裤的自由都没有,别的还敢想吗?”
宋宇生一笑,“你不是穿着了吗?”
江路:“下了半天狠心呢。”
宋宇生:“至于不至于?”
江路:“不至于?你妈准不让穿牛仔裤的女人进你们家门。”
宋宇生:“我妈去世了。”
江路:“我说的是你前丈母娘。”
DavidChen远远地看着江路和宋宇生在说着什么,表情有些醋意,但他尽力克制着。
宋宇生挠挠头说:“呵呵,我是这么想的,穿什么裤子没关系,赌着气穿就没意思了,对不对?出国是好事,可拿出国当跟谁赌气,多糟践这么好的事儿啊,你说是不是?”
江路:“……”
宋宇生郑重地问:“你真的要走?”
江路幽幽地望着宋宇生,似乎在等着他说点什么。
宋宇生:“那人还不错……就是头发少了点儿。呵呵,可以忽略不计。”
江路:“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宋宇生:“出国挺好的……”
江路:“……”
宋宇生:“我也想出国,可惜没这个机会……”
江路的眼圈红了。
宋宇生:“真遗憾,刚认识你就要走了……”
江路:“不走,留下来干什么?”
这时候钱淑华的声音传了过来:“找你半天了!宇生,你看谁来了!”
钱淑华把有些拘谨的赵女士推到了宋宇生面前。
赵女士:“你好,老宋!”
宋宇生:“你好,老赵。”
江路:“你们聊,我失陪了。”
钱淑华:“别走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啊是我们宇生的女朋友,宣武区教育局的赵科长。宇生,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宋宇生硬着头皮说:“哦……这位是风雷杂技团的化妆师江路。”
钱淑华张扬地说:“是小江啊?别说,你一穿上这裤子,打远一看,背影跟十七八的小青年似的!这种裤子也叫裤子?特别不舒服吧?不舒服还不说,好人穿了它都像二流子……”
宋宇生忙打圆场:“妈,这叫牛仔裤,是美国劳动人民穿的!”
钱淑华鄙夷地说:“屁股绷那么紧,不劳动都够戗,一劳动还不绽线了?”
江路忍着。
赵女士看了看江路,又看了看宋宇生。
宋宇生尴尬地说:“妈,您可真会说笑话!”
钱淑华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说笑话!”
江路忍无可忍地对宋宇生说:“再见!”
钱淑华:“那就赶紧去忙吧,不是有个港澳同胞在等着你吗?”
江路看了一眼钱淑华,眼里既有愤怒也有眼泪,转身走开了。
宋宇生要追过去,却被钱淑华喊住:“宇生,来!给我和小赵拍张合影,就在你的这个照片前头。”
宋宇生无可奈何地止住脚步,掏出了相机……取景框里,出现了钱淑华与赵女士表情各异的笑脸。
DavidChen见江路走来,迎上去,递给她一串糖葫芦。
江路热情地一笑,“要不要去划船?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风,然后就会降温。今天是秋天最后一个好天气了。走,我带你划船去!”说完拉起他的手就走。
DavidChen对她态度的突然加温意外极了。
宋宇生有点恼怒,“妈,您刚才那是干吗呀?”
钱淑华生气地道:“一个公园里,她就招呼了俩男人!推土机两头忙哪?”
宋宇生:“我们怎么也没怎么……”
钱淑华有点看不起地说:“人家能跟你怎么?你能让她出国?穷得买个什么镜头还得从孩子的生活费里扣,下月说不定连买胶卷都没钱了……”
宋宇生转身准备走,“我不和您说。”
钱淑华:“你当然不和我说。我是谁啊?我莉莉一走,我在你这儿谁也不是。”
宋宇生:“您净说什么呢……我还忙着呢,妈。”
钱淑华:“你表面上叫我一声妈,其实心里就多余我。嫌我挡在你跟俩孩子之间,嫌我阻止你跟那妖精来往,你嫌我给你介绍的对象都太本分了,对吗?我告诉你,就是你自个儿的亲妈,看见你给孩子找个那样的继母,也该跟你翻脸吧?要是你亲妈,更得给你找个贤惠、可靠、老来能伺候你的女人……”
宋宇生:“您说什么呀?要说回家说好不好?我这儿正办着展览呢!”
钱淑华:“办个展览就这么了不得?我莉莉活着,这会儿就是副教授了,她不还得听我的话!”
赵女士:“阿姨,您消消气,咱接着看吧!”
赵女士拉着钱淑华往一边走,一面转过头跟宋宇生摆手势,让他赶紧走开,意思是别和老太太一般见识。
DavidChen和江路并排坐在小船上。江路左一桨右一桨地划着,船走得很稳。
DavidChen在啃最后一个山楂,“旧金山没有这种糖葫芦,如果引进这个技术,可以开连锁店,有可能赚钱。江小姐,我来划吧?”
江路还在生气,使劲划着桨,“不用。”
DavidChen:“开了连锁店,你当老板娘。”
江路有点惊讶,“什么老板娘?”
DavidChen:“引进这个呀。”他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先在唐人街开一家店试试。”
江路:“让我当糖葫芦老板娘啊?”
DavidChen兴奋地说:“成功了就开连锁店,连锁店贷款比较容易。我到中国来也是想看一看,有什么赚钱的生意做。这个糖葫芦,成本很小,我父母开的洗衣店,可以改造一间。”
江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越来越远的岸。
一辆130卡车满载着撤展的巨幅照片开了过去。
宋宇生朝车上的人招了招手,然后走到岸边——
湖面上空荡荡的。
宋宇生沿着湖边走着,他停了下来,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奋力朝湖面抛去。
宋宇生的宿舍里,他待在暗房中,涟漪中,一张十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下午江路迎着宋宇生镜头走来的瞬间。宋宇生把照片挂在了铁丝上。
第二张照片是尺寸要小得多的钱淑华和赵女士的合影,宋宇生用夹子把那张照片扣了过去。
宋宇生抽着烟,对着江路的照片发愣。
少顷,他掐灭了烟头。
皓月当空。
小卖部大爷的声音响了起来:“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正靠在床头,她目光空洞,机械地织着头套。
钱淑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外面的喊声,警觉地直起身来,然后起身,朝阳台轻轻地走去。
透过阳台的窗户,可以看到江路正在朝小卖部走去。
钱淑华紧紧地盯着江路紧裹着屁股的牛仔裤。
江路拿起了电话,她先捂住话筒和大爷说了声谢谢,然后对着话筒说:“喂——”
宋宇生在电话那端说:“江路吗?我是……”
江路有点闷闷地说:“听出来了。”
宋宇生支支吾吾,“江路……我……”
江路:“这么晚了,有事吗?”
宋宇生:“……”
江路:“你要是不说,我就挂了。”
钱淑华在自己窗口看着江路,由于听不到任何动静,她很是焦灼。
宋宇生:“本来……我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江路:“你不已经说出来了?”
宋宇生:“我想……其实我想……你不是问我,你留下来干什么吗?”
江路很坚决地说:“太晚了。”
宋宇生沉默了。
这时候钱淑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走到茶几前,拿出了一个记事本,她迅速地翻开,找到了宋宇生的号码。
钱淑华拿起电话,拨打起来。
少顷,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占线音。钱淑华脸色一变赶紧挂上电话,再次走到阳台前,侧着身子朝下望去——
江路仍然站在楼下对着电话说:“真的,太晚了。”
宋宇生:“要不你先休息,睡个好觉,明天再联系?”
江路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钱淑华连忙返身走到电话前,拨起了刚才的号码。
宋宇生离开了电话,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宋宇生急忙返身抓起了电话,欣喜地说:“喂?”
钱淑华听到宋宇生的声音,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但是没有说话。
宋宇生有点着急:“说话呀,江路!”
钱淑华慢慢地挂上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挂断后的“嘟嘟嘟”声,宋宇生有些疑惑地挂上了电话。
钱淑华闷闷不乐地拨打另一个电话号码,少顷,通了,她对着电话说:“喂?麻烦您给我找一下你们的副队长钱伟德……我是她姑姑。”
这时,宋征睡眼蒙眬地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宋征:“姥姥,都几点了,您还不睡啊?”
钱淑华:“你赶紧睡,我还有点事儿。”
宋征打了个哈欠,进了自己的卧室。
钱伟德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姑,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钱淑华压低嗓门:“你告诉我,杂技团在什么地方?我要详细地址!”
钱淑华径直走入杂技团的大门。
看门人问:“哎哎哎,找谁啊?”
钱淑华说:“江路。她在哪儿?”
看门人说:“剧场。”
钱淑华从一扇侧门进来,在第五排找了居中的座位坐下来。
舞台上在排练着什么。第一排坐了几位像是领导或编导之类的男女,其他座位上也散坐着一些演员或工作人员。
一个中年男子从第一排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穿戴郑重的钱淑华,跟旁边的舞台监督交头接耳了几句。舞台监督站起来,朝钱淑华走来,“您找谁?”
钱淑华:“找您行吗?您是哪个部门的?”
舞台监督问:“您有事儿吗?”
钱淑华:“您看我像没事儿瞎逛的人吗?来,您坐这儿。”
她反客为主的态度及女干部的装束让舞台监督反应不过来,竟然坐下了。
舞台监督说:“有什么事儿,您说吧。”
钱淑华不容置疑地说:“来,你过来,我们到那边去谈,别影响这边的工作。”
钱淑华看看他练功穿的运动装,“我看你们这儿也不是都穿牛仔裤嘛。”
穿着宽大裙裤和紧腰上衣的江路手里拿着几张纸,上面似乎画的是发型设计图。她从过道上匆匆走过去,走到第一排,坐到一个编导旁边,给他看她的图。
钱淑华眼睛盯着江路。
钱淑华:“我来呀,是想跟咱组织上了解个情况。也不算是什么正式调查,就是一般的……掌握个情况吧。”
第一排的江路不知为什么仰脸大笑起来,一头长波浪抖动着。
钱淑华白了她后脑勺一眼。
舞台监督问:“您有没有介绍信?”
钱淑华:“我问你,那位女同志是干什么的?”
舞台监督说:“她是我们这儿的化妆师。”
钱淑华:“她在团里表现怎么样?”
舞台监督意识到了什么,“老大娘,您要是……”
钱淑华激动地站起身大声说:“叫我老同志!”
第一排的不少人被惊动了,转过头。
江路也转过头,看见站在侧门边的钱淑华,十分意外。
后台,江路沿着走廊走来,舞台监督和她擦肩而过。
舞台监督小声地和她说:“江路,你都得罪谁了?刚才有个老太太要找领导,她想调查你的作风问题!”
江路愕然。
非常小的一间暗室,是由楼梯间改造的。上楼下楼的脚步声中,红色的灯泡有一点颤抖。宋宇生正将一张放大的底片放在显影液里。
有人敲门。
宋宇生像什么也听不见一样,照样干他自己的。
敲门人:“老宋,知道你在里头,啊?电话!”
宋宇生还是不理会,动作速度和节奏都没变。
敲门人:“是个女的!姓江!”
宋宇生下意识地拉开门,太阳光一下子涌进暗室。
宋宇生回头看了一眼,骂了一声:“妈的,全完了!”
江路在电话里声音很急,“我得马上见你一下。”
宋宇生有点惊讶,“怎么了?”
江路:“没怎么,就是快疯了。”
宋宇生:“要不咱们晚上见?”
江路:“中午你能出来一下吗?”
宋宇生:“我手上正赶着活儿呢,你一个电话进来,好几张照片都给毁了,都是首长接见的重要照片,又不能请首长回来再给补照。要不这样,我把门关上,咱就在电话里说。”
这时候几个小演员一拥而入,闹喳喳的。
江路赶紧结束通话,“中午我上你那儿去。你们食堂有卖炒豆芽的吗?请我吃一份炒豆芽就行。”
宋宇生:“不行,我中午还得赶拍几张片子,也是派下来的紧急任务。”
江路:“你就是不想见我是不是?”
宋宇生:“不敢不敢。特想喝你的咖啡,就是不知道你赏不赏我这口福。”
江路:“人家都急成这样了,你还在那儿贫!”
宋宇生:“怎么了,那个爱国华侨欺负你了?”
他的玩笑口气让江路更加委屈。
江路:“你别跟我开玩笑!”
宋宇生:“你说,到底为什么呀?”
江路带着哭音说:“你们家老太太欺人太甚啦!”
江路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宋宇生茫然不解地挂了电话。
姚健家里,宋征在背一段课文,宋隽坐在一边听着。
姚健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英文老师,戴一副眼镜,书卷气浓厚,他坐在一边,似乎并没有听宋征的背诵。
宋征背诵完毕,停下来,怯生生地看着老师。
姚健:“你觉得怎么样?”宋征沉默不语。
姚健严厉地说:“那我就直说了——一塌糊涂!”
宋征垂下了眼帘。
姚健:“这几天你是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啊?要是这么辅导下去,你爸爸给你花的钱可就全打水漂了!要不你回家好好想想,这个辅导课还要不要再上?”
宋征抬起头,“我会让你满意的。”
姚健:“不是让我满意。明年夏天你就高考了,英语多十分,别的科目你就能轻松一点。好吧,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和你弟弟赶紧回家吧。”
宋征:“姚老师,再见!”
宋隽怯怯地说:“再见,姚老师。”
姚健站在门口对着姐弟俩说:“再见。对了宋征,下次不要再迟到了。”
宋征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宋隽走开了。
宋隽:“姐,他是咱妈的学生,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凶啊?”
宋征:“不怪他,是我的问题,已经连续迟到三次了。”
宋隽:“那有什么办法?下了课到他这儿来,得倒两次车,谁让他搬家搬得这么远?要不,让咱爸给你换个老师,找个离学校近一点的。”
宋征:“我才不换呢,姚老师挺好的。”
宋隽:“那你怎么办?”
宋征:“你说,我要是有一辆自行车,是不是就不会迟到了?”
宋隽:“那倒是。可自行车也不是想买就买的,到哪儿去弄车票啊?”
宋征:“我有办法!”
钱家客厅里,钱淑华正在打电话,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有些愧疚的意思。
钱淑华:“赵大姐,你能理解就好,要不我都没脸再见你了……是是是……我们家宇生跟小赵确实没这个缘分了,太可惜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这时,门打开了,宋征和宋隽走了进来。
宋隽:“姥姥,饿死我了!”
钱淑华:“赵大姐,孩子放学了,我得给他们弄吃的了……好,有空我一定上门看你,再见。”
钱淑华挂了电话,已经过了六点。
钱淑华:“你看,姥姥光顾着说话了。征征,你到楼下食堂买一斤包子。”
宋征:“一斤?还不够宋隽一个人吃的呢。”
宋隽白了姐姐一眼:“谁说的?”
钱淑华:“那就买两斤!”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来到家属院旁边的副食商场,他刚把车停好,迎面走来小光奶奶。
小光奶奶:“宇生回来啦?”
宋宇生撩开头盔风挡:“是……买东西?”
小光奶奶:“换点酱油。”
宋宇生掏出五分钱交给了存车大妈。
小光奶奶:“开到院儿里多好啊,放在这儿不是白交钱吗?”
宋宇生笑了笑,没有搭茬儿,他扭头去解后座上捆着的一个镜框,那镜框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江路正在家里,突然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路问:“谁呀?”
门外没人应答。少顷,敲门声再度响起。
江路放下手里的发套,有点恼火地说:“谁呀?”
敲门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江路起身打开了门——
一个十寸镜框映入眼帘,里面是画展上江路的照片。
江路脸上露出意外和惊喜的表情。
镜框后,露出了宋宇生的笑脸。
江路板着脸,“你特别会哄女人开心是吧?”
宋宇生厚着脸皮说:“能不能请我进屋喝杯咖啡?”
江路转身让宋宇生走了进来。
咖啡壶上的玻璃泡里沸腾着褐色的水泡。
宋宇生抱着镜框,坐在唯一的小沙发上,显得很是拘谨。
江路拿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刚刚洗过的两个咖啡杯,两把小不锈钢勺子。
江路看见了宋宇生怀中的镜框,有点酸酸地说:“还抱着干吗?”
宋宇生话中有话地说:“我乐意。”
江路脸一红,“讨厌!”
江路一把夺过宋宇生手中的镜框,她欣赏着自己,然后在墙上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
江路:“去,帮我把糖罐拿来。”宋宇生起身朝门口走去。
江路:“换鞋!”
宋宇生已经走到外面,又退回来,脱下拖鞋,换上自己的皮鞋。
江路摘下一个工艺壁挂,然后把照片挂到了上面。
宋宇生拿着一个玻璃罐问:“是不是这个?”
江路回头看了一下说:“那是隔壁小朱的,而且是盐。你怎么穿着皮鞋就进来了?”
宋宇生:“我都被你弄晕了。”他又折回去。
江路朝他背影喊:“糖罐跟茶杯颜色一样的!”
宋宇生喊道:“好嘞。”
他再次回来换了鞋,进屋,将糖罐放在茶几上。
宋宇生:“嗬,有模有样的啊。”
江路:“我也就会煮煮咖啡。要我做饭,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宋宇生:“我吃啊。”
江路抬起眼睛看着他,看着看着,一阵伤感上来。
宋宇生一笑,“可惜吃不着了……什么时候走?”
江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宋宇生:“什么意思?”
江路:“有人到我们单位去撵我了!”
宋宇生:“谁啊?”
江路:“还能有谁?”
楼下宋征端着装着包子的钢精锅走了过来,楼下的阳台上,小光奶奶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征征买这么多包子哪?爸爸回来啦?”
宋征不相信地说:“我爸礼拜天才来呢。”
小光奶奶:“这事你还瞒我,我在大门口见到他啦。”
宋征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她加快脚步进了楼洞边走边喊,“爸——爸——”
戴着围裙的钱淑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打开门。门外是气喘吁吁的宋征。
宋征没理姥姥直接冲里面喊:“爸——”
钱淑华:“怎么冲着我喊爸?”
宋征端着锅进门:“哎,我爸不是来了吗?”
宋隽从卧室冲出来,“爸爸来了?”
钱淑华:“他来干吗?饭票吃完了没钱买,来这儿蹭饭呀?”
宋征:“小光奶奶说看见他了。”
钱淑华马上警觉,“什么时候看见的?”
宋征不吱声,其实是多了一个心眼,她把包子往一个盘子里放。
钱淑华:“问你呢,小光奶奶什么时候看见你爸的?”
宋征:“她肯定是老眼昏花,看错了呗。”她转头朝着外面喊:“宋隽,别光等着吃现成的,来捣蒜!”
钱淑华匆匆解下围裙,“你跟弟弟先吃,姥姥马上就回来。”
宋征冲着姥姥的背影:“包子该凉啦!”
楼下,钱淑华看着一辆辆车子。
宋征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毛外套。
宋征:“姥姥您怎么也不穿外衣啊?您找什么呢?”
钱淑华:“小光奶奶说,她看见你爸了。他的摩托车怎么没在啊?”
宋征一把拉住姥姥,不由分说往回拽:“那就是没回来呗。姥姥快进屋去,多冷啊!”
钱淑华疑惑地自语:“奇了怪了……”
宋征:“快点儿,粥都给您盛上了!”
宋征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宋隽,今天你洗碗啊。”
宋隽大声抗议:“我昨天洗的!”
宋征站起身拿衣架上的外衣,“你洗的那叫什么呀?盘子下面还有韭菜叶子!整个儿一个长工糊弄地主!昨天晚上我给你返工洗碗,洗了半小时!”
钱淑华:“征征,你又要去哪儿啊?”
宋征:“上同学家听英文广播去。”
钱淑华:“上谁家去?”
宋征:“不远!”
钱淑华:“早点儿回来啊!”
宋征站在小型商场门口,那里有几大排自行车,还有几辆摩托车。她想接近摩托车辨认它们,但光线太暗,她只得再靠近些。
一个戴红袖标的中年妇女两手抄在袖筒里,看见宋征,快步朝她走来,“嗨,踅摸什么呢?”
宋征不理她,企图凑得更近一点。
看车女人一把扯住她,“想偷车呀?”
宋征甩胳膊,但甩不开她,“拉什么呀拉?!”
看车女人说:“拉?我还抽呢!你敢碰那车一下,看我不抽你!”
宋征使足全身力气,想把她甩开。但看车的女人个大块头,宋征越挣扎越被她死死揪住。
宋征:“那是我爸的车,我不能看啊?!”
看车女人说:“你爸的车?你爸的车长什么样?”
宋征:“你看清楚了——川崎125,北京015632,行了吗?”
看车女人松开了手,过去看车牌,“哟,还真是你爸的车。”
钱淑华在小光奶奶家门口问道:“您没看错?”
小光奶奶说:“错不了!隽隽爸爸多好认哪!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呢!”
江路家里,江路正和宋宇生聊天:“我和你怎么还没怎么呢,她就跑到我们单位告状去了,谁还敢跟你怎么着?”
宋宇生:“就算怎么着了,她又能怎么样?”
江路:“算了吧,我可惹不起。”
宋宇生闷闷地抽烟。
江路咳嗽起来。
宋宇生看了看她,把烟掐了。
宋宇生摇头苦笑:“我老婆出了车祸,你说,我不也跟死了一回似的?我不也到现在缓不过来吗?就算我不该把摩托车借给我的同事,让他去北大帮我接她,可那同事平常骑车骑得挺好的,当时领导又是临时抓我差,让我去拍一组照片。谁也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儿……我也弄不清,她老人家是特恨我还是特爱我,到处给我找对象,自个儿还得倒贴钱,请人吃饭看电影。我知道,她不是在给我找老婆,而是要给孩子找个继母。可她也不想想,将来我跟孩子的继母不好,不是相亲相爱的,孩子们有什么好日子过呀?”
江路:“也就是说,即便相亲相爱,也是为了孩子有好日子过?”
宋宇生忽然看她一眼,“那是。你怎么把继母和爱人弄得那么对立?”
江路:“不是我要对立,是这个社会把它弄得这么对立!你岳母就这么对立。她上我们单位去闹是为什么?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跟我对立吗?”
宋宇生:“她是太过分了,我得找她说说去。”
江路:“别去了,反正我在这儿也待不长了。”
宋宇生:“真要走了?”
江路:“你说,不走怎么办?”
宋宇生看着她。
钱家客厅,钱淑华对着电话说:“……居委会找居民了解个情况,不也挺正常吗……要不你就说借东西。只要她能让你进去,看一眼就行……我们大家推选你,就是要你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起作用啊……要不这么着,你假装去找她隔壁那个女的,叫什么来着……对,小朱。你就假装走错门儿了,把她那间屋的门给推开,看看我女婿在不在里头……”
躺在被窝里看书的宋征注意听着隔壁的声音。
她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衣服。
宋隽睡得迷迷糊糊的,“姐你干吗?”
宋征:“嘘……”
宋宇生走到门口转过身,江路拿起床上的头盔,默默地递给了他。
宋宇生:“我要是留你呢?”
江路:“别留我……以后你会后悔。”
宋宇生:“是你后悔,还是我后悔?”
江路:“都会的。”
门被敲响了。
江路:“谁呀?”
没人应声,宋宇生和江路相互看了一眼。
敲门声继续。
江路走出屋门,走过小小的拥挤不堪的门厅,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宋征,宋征有点紧张,“谢谢……请问我爸在您家吗?”
江路意外得没了反应。
宋宇生走出来。
宋征:“爸,你还不赶紧走?一会儿居委会的吴大妈要来。”
宋宇生愣了一会儿,悟到缘由,压抑着愤怒,“爱谁来谁来!”
宋征眼泪突然上来了,大声地说:“快走啊!”
江路赶紧把头盔递给他,推着他出门。
宋宇生和宋征摸着黑下楼。
身后,一道亮光照射过来——
江路拿着那个袖珍手电筒追了过来。
宋宇生:“你回去吧。”
江路:“太黑了,我把你们送到门口。”
宋征看了一眼江路。
江路:“宇生,你的围巾呢?”
宋宇生:“哟,忘了!算了,下次来拿吧。”
江路:“不行,骑摩托风多大呀。征征,要不你去帮你爸拿一下,喏,这是钥匙,这是小手电。”
宋征不说话地服从了,她打着手电筒回到楼上。
这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江路:“以后别来了。”
宋宇生:“你走了,我就不来了。”
江路突然地往宋宇生怀里一扎,宋宇生紧紧抱住了她。
宋征进了江路的小屋,使劲打量着,它的布置让她觉得又新鲜又怪异。
她看了一下铺得整洁漂亮的床。
她看到小茶几上精致的咖啡壶和两杯几乎没喝过的咖啡。
突然,她发现了一个大包袱,扒开一个口子,看见里面全是假发套,吓得一缩手。
她拿起宋宇生的围巾飞快地出门了。
宋征打着手电筒朝楼梯走来,忽然光亮中出现了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宋宇生和江路,宋宇生正在捕捉江路的嘴唇!
宋征连忙关掉了手电筒。
江路尴尬地从宋宇生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宋征毫无表情地把钥匙和手电筒递给江路。
江路接过,尴尬地跑上楼去。
黑暗中,江路撞倒了一辆自行车,随之而来——一排自行车倒了下来。
江路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少顷,外面传来一个年轻邻居熟悉的声音:“谁啊?谁那么缺德啊?”
江路靠在门上,呼吸急促……
宋宇生怒气冲冲地朝自家楼洞走去。
宋征跟在后面,“爸,爸……”
宋宇生没有理会继续朝前走。
宋征紧紧跟随,“爸!你回去吧。”
宋宇生:“我先去跟你姥姥说几句话。”
宋征小跑着赶上去,拽住父亲的胳膊,“姥姥在气头上,你也在气头上,那还不又得打架呀?”
宋宇生:“你姥姥这叫干什么你知道吗?这叫搞迫害!跑人家单位去告状不算,还让居委会也掺和进来!人家一女的,孤家寡人的,还让人活不活了?”
宋征:“爸,你要跟姥姥吵也不能现在吵啊……”
宋宇生不理女儿了,只管往前走。
宋征突然站住,反身向外跑去。
宋宇生这才冷静了一点,看着已经跑远的女儿,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追了上去。
宋宇生:“征征!征征你去哪儿?”
宋征一个劲儿往前走,宋宇生只得也跟着走。
宋宇生追上了女儿,一把拉住她。
宋征:“撒手!”
宋宇生觍着脸,“那不能撒手。给爸爸一巴掌爸爸都不带撒手的。记得你小时候怎么说来着?这冻柿子真好吃啊,给一巴掌都不带撒手的!”
他想把女儿往回拉。
宋征:“我不跟你回去。待会儿你跟姥姥吵起来,我不就被你给出卖了?”
宋宇生:“我发誓,绝不出卖你,行不行?”
宋征:“人家好心好意,冒着那么大危险去给你们通风报信……”
宋宇生笑了,“有那么严重吗?还危险呢?”
宋征:“当然危险!姥姥知道了准把我当里通外国的叛徒!在姥姥眼里,那种女的可不就是敌人嘛!”
宋宇生:“风这么大,你这不是找病吗?”
宋征:“反正我不回去。你们慢慢吵吧,吵完我再回去。”
宋宇生:“征征听话,赶紧回去。”
宋征突然冒出来一句:“爸,你爱她吗?”
宋宇生愣了,“……哦……还没影儿的事呢……”
宋征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
江路家突然响起来敲门声,江路已经等在门口,一下子就把门给拉开,手里拿着一个织了一半的假发套。
门外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人们叫她吴大妈,见到那个发套,吓得往后一缩身。
吴大妈:“哟,小江啊,这是什么呀?吓我这一跳!”
江路:“自给自足,挣点儿外快呗。吴大妈有事儿吗?”
吴大妈:“朱红在吗?”
江路知道她的登门动机,不卑不亢地说:“请进来吧。小朱不常回来,住她父母家。”
吴大妈:“那……那我就不进去了。就是想跟她借一副毛线针。听说她织毛活儿织得特别好……”
江路:“您弄错了吧?小朱从来不织毛活儿。织毛活儿的是我。您就是来找我的吧?”
吴大妈马上改口说:“哟,瞧那帮人,瞎说呢怎么?都说是小朱爱织毛活儿!什么样的针都有……”
江路伶牙俐齿地说:“都是哪帮人呀?还瞎说了些什么?还说小朱那个同屋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晚上的往家里带男人。”
吴大妈:“哟,看你说的,谁会那么说呀……”
江路更是得理不饶人了,“那个男人啊刚刚走!就不能有个男客人吗?他没老婆我没丈夫,在一块儿聊聊,犯谁家的法了?”
吴大妈:“不早了,你歇着吧……”尴尬地退出去了。
江路追了出来,仍然像刚才那样,抢先了两步把灯打开。
江路得理不饶人地说:“我还告诉您了,我们不单单是孤男寡女,我们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婚姻法公布了有三十多年了,谁都甭想阻止自由恋爱。您是家属干部,家属干部该成人之美呀……最后一个台阶高一点儿啊,留神!”
吴大妈:“没人阻止自由恋爱……”
江路:“这还不是阻止?”
钱淑华的声音在下一层楼梯口传出来:“我就阻止了,你怎么着吧?”
两个人一看,钱淑华从一楼走上来。
钱淑华:“够狂的啊!自由恋爱?说着不嫌恶心!都多大岁数了?自由恋爱跟你那牛仔裤似的,多大岁数都敢往身上套?”
江路:“您这么大岁数,我不跟您说。希望您以后不要搞秘密侦查,打小报告。”
吴大妈赶紧把钱淑华挡住,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下楼梯。
吴大妈:“钱大姐,算了算了,气坏了自个儿可不合算……”
钱淑华还拧着脖子大声叫喊:“愿意自由恋爱?满大街都是男人,爱找谁找谁去,我管不着,就是甭想勾引我女婿!找了你这么个货色,甭说我外孙、外孙女儿得遭殃,我女婿三天之后就得悔青了肠子!”
江路此刻从楼洞的一扇破窗里伸出头来,大声说:“他过去是您的女婿,现在不是了!”
钱淑华愣了,一个邻居打开窗子:“嗨,我说,闹腾什么呢?大晚上的!”
另外几个窗里也传出抗议声:
“烦死了!刚刚睡下,就让你们吵醒了!”
“这儿还有个病人呢!……”
吴大妈压低声音:“明儿再说,啊?这样影响多不好啊?”她拉着钱淑华往楼下走去。
钱淑华反应过来了,“他确实不是我女婿。他比女婿亲——是我半拉儿子!是我外孙他爸!再敢勾引他,你试试!”
楼洞里,江路愤怒而悲哀的脸在阴影处晦暗难明。
宋宇生和女儿并肩走在铺满落叶的人行道上,风吹得叶子四处盘旋。
宋征缩了缩肩膀,宋宇生赶紧一把摘下自己的围巾。
宋宇生:“冷了吧?给,戴上。”
宋征推脱,“哎哟,不要!肯定好久没洗了!”
宋宇生:“呵,挺讲究的!”
宋征带情绪地说:“哪儿有人家讲究,地上还铺地毯呢!”
宋宇生不接话,拉着女儿快步往前走。
钱淑华推开姐弟俩的卧室门,向里面张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宋征的床下没有鞋子。她蹑手蹑脚走进屋,看见宋征的被窝果然空着。
钱淑华走过去晃着外孙,“隽隽……隽隽!”
宋隽从沉睡中醒来,“……嗯?”
钱淑华:“你姐哪儿去了?!”
宋隽迷糊地说:“嗯?”
钱淑华:“你姐什么时候出去的?”
楼道里,宋宇生欲跟女儿一块儿上楼梯,宋征制止了他。
宋征:“别送了,姥姥看见你,又该闹了。”
宋宇生:“楼道黑,我送你到门口再下来。”
两个人走上楼梯。
宋宇生:“又得摸黑上去。真他妈没治了,就有这种下三烂,自己不买灯泡,永远顺手牵羊……”
宋征:“爸,你的小手电呢?”
宋宇生被问住了,他装模作样地摸出钥匙链看了看——
“怪了,掉在哪儿去了?”
宋征:“江阿姨用的那个,跟你的一模一样。”
宋宇生很尴尬,“是吗……凑巧吧。”
宋征笑了笑,表情有些奇怪。
宋宇生和宋征来到了门口。
宋征一摸口袋,“哟,坏了,忘带钥匙了!”
钱家的门打开了,“是征征吧?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宋征赶紧推了一下父亲,“失眠,出去透透气儿。”
钱淑华:“别跟我胡说,失什么眠呀你!头沾枕头就着,你还失眠呢!刚才在跟谁说话?”
宋征:“没有啊。”
钱淑华:“怎么嘴里没实话了呢?明明听见你在跟谁说话!是不是一个男同学送你回来的?!”
宋征:“姥姥,您这思想怎么那么复杂呀!”
钱淑华:“我复杂还是你复杂呀?”
宋宇生没法子了,只得站出来。
宋宇生:“是我送她回来的。”
钱淑华:“宇生?你来得正好,进来吧。”
宋征又推了一下父亲,让他快离开。但宋宇生已经决定要针锋相对了。他上了几级楼梯,到了门口,脱下皮夹克。
钱淑华让他进来,对他说:“坐吧。”见门口有人影,又说,“宋征,回屋睡觉去。”
宋宇生坐在了沙发上。
钱淑华:“回来就回来呗,还鬼鬼祟祟的,摩托都不敢骑。”
宋宇生:“妈,您瞧瞧您用的这词儿。您跑人家单位去,又是告状又是打听,那叫什么?那不叫鬼鬼祟祟?”
钱淑华:“我是找她组织谈话,光明正大!”一回头见宋征还在门口,“宋征,这儿有你什么事儿?通风报信也报了,你还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呀?”
宋征:“谁通风报信啦?”
宋隽也起来了,披着棉被站在姐姐旁边。
钱淑华:“那就怪了,没人通风报信,人家怎么撤退得那么快呀?”
宋宇生:“您别跟孩子过不去。”
钱淑华:“我跟我外孙女儿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没有隔夜仇。她妈妈生下她,一尺三寸长,是我捧大的。她小时候的佝偻病是我找好大夫给她治好的。姥姥对她怎么样,我征征心知肚明。她给你们通风报信,那是人家孩子顾脸面。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看着自个儿的爹大半夜给一个妖精缠上,怕事情抖出来,她做孩子的脸没地儿搁。”
宋宇生火了,站起来,“人家没招您没惹您,您干吗一口一个妖精的……”
钱淑华打断他,“这就护着她了?”
宋宇生此时才看见一脸惊恐的宋隽,马上压制了自己,走向儿子。
宋宇生:“隽隽快睡觉去,明儿还上学呢!”
他哄着儿子,一面把他推进门厅,又往姐弟俩的卧室里送。掩上门之前,他又安慰儿子,“没事儿,啊!爸爸跟姥姥解决点儿矛盾。”
钱淑华生气地说:“你还在乎孩子的感受啊?”
宋宇生不言语了。
钱淑华:“我告诉你宋宇生,你要跟那妖精来往,行,俩孩子你就别想要了。”
宋征有点儿不耐烦,“姥姥您行了吧,再吵邻居都该报警了!”
宋征把爸爸使劲往门口推,从衣架上拽下他的皮夹克塞在他手里。而钱淑华与宋宇生则隔着宋征继续争执,“那不是您能说了算的。”
钱淑华大声说:“我什么时候说了不算?”
宋征已经把爸爸推出大门。
宋宇生快步走出来,无意中扭头,看见江路正在打电话。江路一身出门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还背着一个大包。他慢了下来。
江路挂了电话,转身发现走近的宋宇生,吃了一惊,转而委屈之极,但又得憋住。
宋宇生吃惊地说:“这么晚还打电话?”
江路有点哽咽,“给我姐姐打,没人接。这么晚还没走?”
宋宇生感觉到她态度有变化,但又说不出什么,窝囊之极,但还是慢慢地说:“刚才跟孩子的姥姥谈了一会儿。她那么对你,我真是……”
江路接过话来,“也怪我。”
宋宇生:“怪你什么?”
江路:“都是我招惹的。”
宋宇生:“你什么意思?”
江路转过身不理他,直接拿起电话,“我再拨一个试试。”
宋宇生:“非得现在打?”
江路:“我想去她那儿住一晚上,又怕她不在家。这么晚她能跟我姐夫去哪儿呢?”
宋宇生:“上朋友家串门去了?”
江路:“可能吧。”
宋宇生:“你有钥匙吗?”
江路:“有是有……”
宋宇生:“怎么了?”
江路:“找我姐姐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万一她不在,我跟谁说去?”
宋宇生试探地说:“跟我说不成吗?”
江路看看他,目光黯淡起来。
宋宇生明白那是不能跟他说的话,“那我送你去吧。”
宋征的卧室内,宋隽已经睡着了,宋征还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一直在回忆刚才在楼道里看到的爸爸和江路之间的拥抱。
宋征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宋宇生用摩托车带着江路疾驶而来。
江路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
宋宇生把车速降了下来,单手扶把,从前面递给江路一副他自己的皮手套。
宋宇生冲着前方大喊:“手特冷吧?”
江路也叫喊着说:“你戴吧!你开车呢!”
“我习惯了!快拿着呀!”宋宇生坚持不戴,江路只好接过手套,戴上。
车在江沛家楼下停住了,江路从后座上跨下来。
宋宇生:“坐我车怕不怕?”
江路摇摇头。
宋宇生:“你不怕我怕。我怕你坐着不舒服、不放心。”
江路看看他,无限留恋。
宋宇生:“我一般开得比较快。今天放慢了,就是怕你坐不惯。”
江路:“惯不惯的,偶尔坐一次呗。”
宋宇生:“以后呢?”
江路有口难言地拍拍车后座,“这上面啊,将来坐谁,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宋宇生:“你怎么了?谁又跟你说什么了?”
江路凄然一笑,“我上去了,啊!这种时候只能找姐姐说说。在云南的时候,倒是有一大群朋友。真奇怪,人岁数大了,就不那么容易交朋友了。”
宋宇生:“那我很荣幸,至少你还把我当个朋友。”
王一涤穿着一件羽绒坎肩从厨房走出来,他小心地朝卧室里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飞快地掏出一支烟,点燃了。
王一涤很舒坦地吐出了一口烟,然后观看着四周的景色。
忽然,他发现了宋宇生和江路在摩托车边上,王一涤拉着披着羽绒服的江沛走了出来。
江沛凑近他闻了闻,“又偷着抽烟了吧?”
王一涤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楼下,江路和宋宇生面对面站着,似乎都在沉默着……
江路:“我走了。”
她快步走进楼洞。
宋宇生低沉地说:“都不说再见了?”
江路站住了,然后她慢慢转过身来。
宋宇生上前两步。
江路:“还是不说好……说了该见不着了……”
江路的眼泪掉了下来。
宋宇生默默地看着她。
江路:“我……这叫脚踩两只船吧?”
宋宇生很意外,不知怎样回答。
江路抽泣着,“这样特不好,是不是?”
宋宇生还是没话,使劲看着她。
江路:“那我就……改正。”
宋宇生:“你改什么呀?”
江路:“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江路转身进了楼洞。
宋宇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顷,他跨上了摩托车。
江路手里拿着钥匙却一动不动,她在聆听着楼下。
楼下一片静寂。
突然,摩托启动的声响传来。然后,马达声由近而远……
江路似乎断了一切念想,然后转身上楼。
江沛在屋里说:“难怪这两天我眼皮子总是跳呢,闹了半天这姑奶奶又有情况了!”
王一涤偷偷和她说:“这样,我先回避一下,你先听她怎么说,然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江沛点了点头。
王一涤急忙走向卧室,江沛反手带上了门。
这时,门锁上传来钥匙插入和拧动的声响。
江沛抱着胳膊,看着刚进来的妹妹,淡淡地说:“走了?”
江路一愣——她明明是来了。
江沛立刻朝她一扬下巴,指指外面补充道:“不是说你,我说的是十八相送的那个。窗子下头那一出,我全看见啦。”
江路的眼泪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江沛走了过来,低声地说:“别把你姐夫吓着行吗?”
江路赶忙捂住了嘴。
江沛:“还不来洗把热水脸?明儿见了人家DavidChen,大肿眼泡的,那可就漂亮死了!”
江路很乖地跟进厕所,由着姐姐给她倒水,拧毛巾。
江路接过毛巾,把它捂在脸上。
江沛:“看来是永别了……要不不会哭成这样。”
江路露出脸看着姐姐说:“不说了成不成?”
江沛:“你找我来,不就是要跟我说的吗?”
江沛把书房内一个折叠床打开,铺上褥子。
江路走了进来,“我自己来,你睡去吧。”
江沛抖开一条干净的床单,“你憋着一肚子话呢,你睡得着,我还睡不着呢!要是那么痛苦,我倒劝你嫁给他算了。看我老妹子心碎,老姐姐心里也酸得慌,你说是不是?”
江路:“我不是求你了吗?今晚咱什么也不说,让我睡一觉,明儿说不定什么都过去了。”
江沛:“那明天要是过不去呢?”
江路:“那就后天。”
江沛把床单铺平,江路帮着抻抻这里,拉拉那里。
江沛转身出去,边走边说:“我看这被子不够厚,我去给你拿条毛毯。这暖气还有半个月才来呢,夜里就这么冷了。”
江路也跟着走出去,“哎,够暖和了,不用毛毯。”
江沛站在一个凳子上,够着一个柜子顶上的东西。
江路走过来,赶紧为姐姐扶住凳子。
江沛:“这条毛毯还是你给爸妈买的……哎,接着点儿。”
江路接住姐姐递给她的毛毯,“我说够暖了够暖了……”
江沛轻声说:“小声点儿,你姐夫睡着了。”
江沛不容分说把毯子拿下来,抱进书房。
江路钻进被窝里,靠坐在床上,江沛把那条毛毯仔仔细细地盖在折叠床的棉被上。
江沛:“说说吧,谁欺负你了,谁又让你委屈了?”
江路抬头看着姐姐,眼泪又汪了起来。
江沛:“哟哟哟,又要来劲儿啊?不准哭,啊?!”
江路的泪水迅猛地流下来,但是还是嘴硬,“谁哭了?”
江沛挨在妹妹身边坐下,“咱们不嫁David了还不行?咱们爱谁就嫁给谁,行了吧?我明天就跟David挑明,让他赶紧回他的美国去……”
江路嘴里嘟囔道:“看你呀!人家好不容易下决心了,你又来……”
江沛:“认命了?”
江路使劲点点头,点得泪花四溅。
江沛:“真的认命了?”
江路又狠劲地点了点头。
江沛:“不许反悔!”
江路:“不反悔。”
江沛:“这就太好了!老姐就提前祝贺你了!”
江路吃惊地说:“祝贺什么呀?”
江沛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David请我跟你姐夫吃了一顿饭。”
江路:“难怪家里电话没人接。”
江沛:“听我说呀,David让我转告你,他想这次就把手续给办了。”
江路一惊,“什么手续?”
江沛:“结婚呀!”
江路:“太快了吧?”
江沛:“咱还是趁热打铁吧,免得又节外生枝。怎么着?还认命吗?”
江路看了江沛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点头。
半夜,江沛推开了卧室的门,台灯随即亮了起来。
王一涤在床上看着她,江沛钻进被窝。
王一涤:“怎么样?”
江沛:“总算说通了,她答应跟David办手续。”
王一涤:“这就放心了吧?”
江沛想了想,“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特不踏实!”
王一涤:“你想得也太复杂了,明天下午就要登记啦,还能有什么事?”
江沛叹了口气,“江路这边呢算是踏实了,我最担心的是那边!你说,那个摄影师要是再去招她,江路心一软,不就全乱套了吗?”
王一涤:“那就是闹剧了。”
江沛:“别说风凉话了,赶紧想辙儿呀!”
王一涤想了想说:“沛沛啊,非常时期应该用非常手段!”
江沛:“什么意思?”
王一涤:“这样,明天上午我去找那个摄影师,对他提出严重警告!”
江沛想了想说:“别了,还是我去吧。你一个大男人,对另一个大男人说,你不能靠近我的小姨子!哎你想想,这让人多没面子啊?”
王一涤:“也是啊,激起了逆反心理,反而要坏大事的!”
“我去找找那摄影师的资料。”江沛起床,王一涤给她披了件羽绒服。
江沛蹑手蹑脚地从卧室走出来,随后,王一涤从门框边探出头来。
江沛在书房门口停住脚步,侧耳听着。
少顷,她招了招手。
王一涤钻出卧室,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的衣帽架上,摘下了江路的皮包,转手交给了江沛,又一起蹑手蹑脚地走回卧室。
江沛从包里掏出那个精致的通讯簿,仔细地翻阅着,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色人等的姓名、电话和地址。
江沛:“这么多人呢,到底哪个是摄影师啊?”
王一涤看到了落在被子上的一张票,他拿了起来,正反面地看了看——
王一涤:“你看这个!”
江沛接过票看了看反面——那是宋宇生给江路留下的姓名和号码。
突然,外面传来书房门打开的声音。
王一涤低声说道:“关灯!”
江沛连忙关掉了身旁的台灯。
江路披着外套,迷迷糊糊地朝卫生间走去。
江沛夫妻二人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少顷,是门闩反插的声音。
王一涤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好惊险啊!沛沛,这要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我们两个就是地下工作者!”
江沛在宋宇生暗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我是江路的姐姐。”
宋宇生有些紧张,“您先坐,我到办公室给您泡杯茶?”
江沛:“不用,您请坐吧。”
宋宇生坐到了江沛的对面。
江沛一眼看到了墙上、铁丝上挂着江路的大幅照片。
宋宇生试探地说:“哦……怎么说呢,我为昨晚上的事儿感到抱歉……”
江沛有些诧异,转而不动声色地说:“昨天晚上怎么了?”
宋宇生尴尬地说:“我岳母……准确地说,是我的前岳母,让江路受了一点儿委屈……”
江沛:“不会是一点儿吧?你知道昨晚上她在我家里哭成什么样儿吗?”
宋宇生:“对不起对不起……这事儿吧,一时半会儿的我很难向您解释清楚……您……”
江沛:“您别误会,我不是来替她拔闯的。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江路要结婚了!”
宋宇生露出了惊奇的目光。
江沛:“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宋宇生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沛站起身,拉开暗房的门走了出去,宋宇生呆呆地坐在那里。
忽然,江沛又返了回来。
江沛:“您要是为江路好,替她着想,请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儿,行吗?”
宋宇生木木地点了点头。
江沛:“那我谢谢您了!”说完转身走了。
宋宇生神情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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