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原本就是“土匪”





  [南都周刊对老师的最新采访]06月 17日 来源: 南都周刊

  易中天,籍贯湖南长沙,1947年生,长期从事多学科和跨学科研究,著有《帝国的惆怅》等多部作品,现任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易中天《品三国》书稿面向全国出版社进行无底价拍卖,这在中国出版史上史无前例。消息一出,举座哗然。5月22日下午,上海文艺出版社以首印数55万册,版税14%的竞标数值获得《易中天品读三国》(第一部)的出版权,再次引起中国出版界的剧烈震荡。

  易中天从书斋里走出来,翻越学院体制之墙,来到了“城外”的世界,他说这是“下地狱”;但城外的风光,令他始料不及,也应接不暇,形象并不像明星的他,终于戴起了墨镜。

  近日,易中天先生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易中天比我想象更沉静,没有了电视屏幕上的“风风火火”、“快言快语”,言语中带着疲惫,语调缓慢、悠长。他谈了从学者到畅销书作家的冒险之旅,品评起自己的性格,并回应各种批评。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南都周刊:你高中毕业即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插队,你曾经说那段时间没有条件读书。这段经历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易中天:是懂得了民间疾苦,知道了人民群众的所思所想和喜怒哀乐,也掌握了民间话语。这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啊!前贤有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我到现在都还是这种人生态度,这就是最大的影响。

  南都周刊:掌握民间话语,是不是也形成了你现在讲历史的一种特有的风格?你的讲述非常口语化,用了很多比喻、俚语。

  易中天:你要说是“风格”,就算是吧!其实,我说话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说人话,说实话,不打官腔,不说套话罢了,不知怎么就变成“风格”了。看来,很多人还是对“学术”二字有误解,以为“学术”就是别人听不懂的,就是枯燥无味、让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实际上,越是高级的东西越简单,越是真理越明了。说不清楚,是没弄清楚。弄清楚了,哪有说不清的!怎样说清楚呢?也就是说人话而已。谁说人话呢?人民群众都说人话。他们居家过日子,决不会之乎者也,开口闭口“要菜一碟乎,要酒一壶乎”;也不会先引经据典,再说吃喝拉撒睡。所以,你如果是面对人民群众进行演讲,最好先把他们当做你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也最好先把你那满腹经纶一肚子学问,姑且当做“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一再说,文学是人学,史学也是人学。既然是人学,那就要说人话。建议那些“旧时王谢堂前燕”,不妨“飞入寻常百姓家”。那里面有多少民间智慧,又是多么生动鲜活!

  南都周刊:你早期的著作也是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如在硕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改的处女作《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1988年),还有《艺术人类学》(1992年),曾获得首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这在一个人的学术之路上已经是很高的起步了。但你说写了这两部书之后就“决定改弦易辙了”,写起了学术随笔。我们的学术体制似乎并不具备这样的鼓励机制,因为,写随笔并不能评职称,不能带来学院体制内的好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改弦易辙”呢?

  易中天: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一些人只看到我现在的“风光”,没看到当年选择这条道路的“风险”,那就是你说的“不能带来学院体制内的好处”。岂止是“不能带来好处”,还可能“招致非议”,比方说“不务正业”什么的。就算没人管你,要在体制外讨生活、求生存,那是谈何容易!

  那么,为什么还要“自找苦吃”呢?往大的方面说,就是人文学科必须“以人为本”,因为它的终极目标是人的幸福,包括现在正在生活着的人的幸福。因此,就人文学科而言,必须有一部分成果能够直接面向社会,也必须有一部分学者能够直接面向大众。请注意,我说的是“一部分”,不是全部。但总得有人走出学院,走出书斋,走向市场,走向媒体。既然如此,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现在可能有人认为我“矫情”。你都“名利双收”了,还说什么“下地狱”?那我告诉你,我是1995年开始走这条路的,当时我还是副教授。如果就此“改弦易辙”,很可能终生与教授无缘。那时我就想,如果因此而评不上教授,那就副教授退休好了。启功先生有诗自嘲云:“中学生,副教授。名虽扬,实不够。博不精,专不透。高不成,低不就。”我读了感慨万千!你知道,我是没有读过大学的。如果再评不上职称,那就真是“中学生,副教授”了。但有启功先生这首诗垫底,我觉得心里很踏实。

  我最景仰的人是鲁迅先生

  南都周刊:这险一冒就是十来年了,这十年间,你的学术随笔品起了“人”,如《闲话中国人》、《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和《品人录》,又阅读起了“城市”,如《读城记》,此后《帝国的终结》、《帝国的惆怅》又讲起了历史,这一系列的兴趣转移,和你一贯的思考和关注点是怎样关联、互动的?

  易中天:一以贯之的是对“人”的关注。没有“人”,就没有城市,也没有历史。

  南都周刊:做一个杂家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在《帝国的惆怅》一书的“跋”里,你表示自己是以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作为典范的:既有历史真相,又有文学趣味,你多次提及黄仁宇,这不免让读者将你和他进行比较,于是有人认为你还没有达到他的高度,你怎么看这些评价?

  易中天: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无疑有着典范的意义,但我最景仰的人是鲁迅先生。那就用先生的诗作答吧!“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别人的评价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南都周刊:黄仁宇的著作对你的写作有典范的意义,那么,鲁迅先生对你的影响主要是什么?

  易中天: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直面惨淡的人生”,就是对人性的透视和剖析。不过我得承认,我达不到先生的深度和高度,但学一学总是可以的吧!

  南都周刊:你最让读者、观众意外的一本著作是《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这是一本用通俗语言来介绍美国宪法诞生过程的问题的书,其中的内容,跟美学、中国历史,完全没有关系,这种写作跨度实在非常惊人,请问你是出于什么考虑写这本书的呢?

  易中天:前面说了,人文学科的终极目标是人的幸福。其实作为一个中国的人文学者,还要关心国家的富强和民族的振兴。这就要“看看人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我觉得,最值得“看一看”的是美国。美国这个国家,你可以讨厌它、批判它、反对它,但你不能小看它,也没人敢小看。但是,这个国家建国不过二百多年,就让许多“老字号”不敢小看了,你难道不想知道其中究竟吗?这里面难道没有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吗?那么,究竟何在?就因为它是一个由一部宪法来缔造的国家。所以,美国的秘密,就是美国宪法的秘密;而只有把这部宪法的诞生过程弄清楚,你才能揭开这个秘密。可惜,许多史学家和法学家写的书,大多数人都看不懂,那就只好让我这个外行来写了。外行来写的最大好处,就是他最知道怎样才能让“非专业人士”看懂。有趣的是,我讲中国史,不以为然的不少。讲我更不懂的美国史,反倒没人批评。这可真是奇怪!

  我的特点是“不做”

  南都周刊:写了随笔之后,你又和电视“亲密接触”了,你具备了良好的镜头感、风趣幽默的语言、生动丰富的肢体语言等“魅力”,加上“学者”的身份,一下子吸引了挑剔的观众,像明星一样拥有了“粉丝”,能够适应电视这种媒介,应当说和你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我个人感觉你的性格是风风火火、耿直率真,而且还有点“匪气”,你自己怎样评价?和书斋里的学者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呢?

  易中天:谢谢你的表扬!我这个人,优点不多,毛病不少,能够引以为荣的也就是“不啫”。啫,是武汉方言。读如者,但不带卷舌,意思是装腔作势、撒娇发嗲、摆谱犯酸。这是武汉人最讨厌的做派,也是我最讨厌的做派。所以,你说我“有点匪气”,我深感荣幸。如果哪天有人说我“娘娘腔”,那就要跳长江了。其实我没有读过大学,不是“黄埔出身”,在学术界原本就是“土匪”,有点“匪气”十分正常,没有反倒不对了。观众喜欢这点“匪气”,只不过说明他们和我一样讨厌“伪君子”,并不等于大家都想“落草为寇”。

  南都周刊:从学者到畅销书作家,你自称是“亲民学者”,这个词大概是你的创造吧,你对这个词的定义是什么?公众把那些频频上镜的学者称为“明星学者”,这个说法和你所说的“亲民学者”又有什么不同?

  易中天:这是口误,准确的说法是“平民学者”。“平民学者”首先是平民,其次才是学者。学者也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以学术谋生,或者以治学为生存方式而已,并不高人一等。居高临下,咬文嚼字,故作清高,那叫“自绝于人民”。其实,所有人都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也都要吃喝拉撒。所谓“平民学者”,就是明白这个道理,能够以普通人的平常心来看待学术、传播学术,从而在讲述学问的时候和观众、读者没有隔阂和隔膜。这不是做出来的,是骨子里的东西。“明星学者”也好,“亲民学者”也好,都有“作态”、“作秀”之嫌,而我的特点是“不作”。有人批评我“刻意迎合”观众和读者,我听了真是肚子里好笑。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到哪里都这么说话,何曾“刻意迎合”过?再说了,我不是“土匪”吗?你什么时候看见一个土匪会“刻意迎合”老百姓的?

  南都周刊:“平民”这个词一般泛指普通人,尤其区别于“贵族”、“特权阶级”,如果有“平民学者”之称,是否意味着有部分知识分子、学者在某种程度上是特权阶层呢?我想知道你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你还说自己是“文化上的流寇主义者”,这是不是说相对于书斋里面的精英学者,你的做法、立场更“草根”、贴近“大众”一些?

  易中天:我不是在阶级划分的意义上使用这两个概念的。知识分子从阶级成分的角度讲,当然也是平民。但仍然会有人把自己看做“精神贵族”。所谓“精神贵族”,就是说,阶级成分是平民,精神境界是贵族。这也不是一点积极意义都没有。比方说,可以把那些不学无术的达官贵人看做“精神平民”,从而“千首诗傲万户侯”。但这里面有问题,就是当你把那些权贵看做“精神平民”的时候,既没有权势又没有学问的普通老百姓,又该如何呢?他们岂非“双重平民”,岂不是更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何况很多所谓“精神贵族”,其实不过“伪贵族”。所以,我不主张这么说。我的看法是:“精神贵族”是不好的,或者不一定就好,“贵族精神”则是必需的。一个学者,尤其是一个现代学者,应该既有“贵族精神”,又有“平民意识”。所谓“贵族精神”,就是不同流合污;所谓“平民意识”,就是不自命清高。这和我说的“学术流寇主义”没有关系。他也可以是“坐寇”,但不应该“身在江湖,心存魏阙”,而应该“人在书斋,心系草庐”。

  这是典型的危言耸听和似是而非

  南都周刊:最近,你的《品三国》书稿的竞标引起了中国出版界的剧烈震荡,有人评价说“这不单单是中国出版史上首次图书版权招标会,还创造了中国绝大多数知名作家都难以企及的‘版税神话’”,还有人用“一夜暴富”来形容你在经济上的收益。人们已经习惯了明星的富有,对于学者获得如此丰厚的经济收益似乎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你个人对自己的“名利双收”最大的感慨是什么?

  易中天:这次竞标是一场考试。被推进考场的首先是作为招标主体的我们自己,其次是出版社。现在看来,我、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上海文艺出版社考试成绩优秀。但是,我不知道,七嘴八舌的媒体是否想到,他们其实也下了考场。考什么呢?考他们如何应对这样一个事件,如何看待出版界的这样一次改革,也考他们能不能看出这次竞标背后,对于今后文化产业和出版事业的积极意义。“标准答案”我就不说了。可以说的是,只看到“一夜暴富”和“名利双收”的人,肯定不及格。实际上,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十分正常。但也正是这种“不同”,体现出一个人的品位和格调。

  南都周刊:近日,《新京报》发表一篇题为“一个危险的价值信号”的文章,作者认为“《易中天品三国》之书稿‘无底价竞拍’的轰轰烈烈,让我感到大大不快。事实上,在这一事件中受到要挟的不独整个出版界,也许还有学术界。在出版社被强力推向市场的混乱转型期,易中天带来了一个危险的价值信号,或将使严肃的学术出版面临更大的难题”,你怎样应对这样的责难?

  易中天:这是典型的危言耸听和似是而非!媒体就喜欢这个吧?实际上,所谓“学术著作”的出版不是太艰难,而是太容易。某些人凭借行政权力或学霸地位,可以不断利用纳税人的钱来出版他们的文字垃圾,请问这话怎么说?我不否认许多很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出版困难。但这应该是政府来管的事,我“一介草民”管不了,那位先生还是找政府说去吧!

  南都周刊:这篇文章还说道:“易中天讲过收视率下降便下课云云,敬业精神固然可敬,雇员心态也一目了然。”你认为自己是一种雇员心态吗?

  易中天:雇员?谁的雇员?如果是央视的,那“薪水”未免少了一点。如果是观众的,你不觉得“为人民服务”很好吗?现在,国内的大专院校都已经实行了聘任制,许多科研机构都根据课题费来定收入,不也是雇员吗?市场经济条件下,雇员何其多也,请问凭什么看不起雇员?请那位先生检讨一下自己的心态吧!

  南都周刊:这篇文章又说:“他(指易中天)充其量是在娱人子弟。须知娱乐之功能,乃商业社会电视媒体的第一要务,再辅以互联网‘哄客社会’(朱大可语)的推波助谰,造就出一个又一个电子媒体时代的暴发户。”学术在电子媒体时代,在娱乐化的大众狂欢时代,该如何寻找自己的出路和位置?

  易中天:我的看法是各就各位,各得其所,没有必要强求一律。你完全可以坚守书斋,不看电视不上网,没人强迫你。但可以肯定的是,总会有人也必须有人来实现三个对接,即传统与现代的对接,学者与大众的对接,学术与传媒的对接。传媒化不等于娱乐化。认为学术一旦与传媒接触就一定会娱乐化,恐怕未免杞人忧天,或者欲加之罪。没错,娱乐功能可能是“商业社会电视媒体的第一要务”(其实也可能不是)。但是,第一,我们现在还不是或不完全是一个“商业社会”;第二,我们的电视媒体也还不是纯粹的“商业电视媒体”;第三,就算是,那么,除了“第一要务”外,也还有“第二要务”、“第三要务”吧!难道所有电视台的所有节目都是娱乐节目,或者都是娱乐化的?“新闻联播”就不是,“焦点访谈”也不是,那你凭什么说“百家讲坛”就一定是?没道理吧!其实,即便是“商业社会”,也并非所有的电视传媒都把娱乐功能看做第一要务,也要看是哪个台哪个频道呢!看来,以一个想当然的概念或说法做前提,是推导不出正确结论的。

  南都周刊:您是如何看待当下知识分子的责任?知识分子应该怎样做,才是承担他们的责任?

  易中天:这哪里是我回答得了的问题!何况我也不认为有什么“知识分子应该怎样做”的“正确答案”或“标准答案”。就算有,我也没有资格来说。还是让那些先知先觉,以“青年导师”自居、惯于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的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