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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冬冬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她,感觉到他冰冷胸膛的战栗。

  “我已经……已经不是了……你还……还不懂吗?”她闭上了眼,痛楚满溢心胸,哭着说:“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将你的耳再封起,你别去听那些声音,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话,如此坚定,钻耳入心,深深烙印。

  冬冬抬手覆着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乱的喘着气说:“可城里的大火、纸坊,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会,我还有你,还有你……”他心头紧缩着,哑声匆匆道:“若火灭不了,那是命。烧光了,再重建就好。没钱了,再赚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换那些东西,绝不拿你换任何东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让泪泉涌。

  他暗哑的道:“我们说好了,生一起、死一块,你听不见,就让我当你的耳;你要看不见,我就当你的眼;若你说不话,我会当你的嘴。请你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恳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战栗。

  还以为,他对她只是喜欢,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这般爱恋,谁知道他对她,竟然有这般动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压着他的大手,哽咽的问:“不是人?”

  “我爱你。”

  这一句,教她浑身一颤。

  “很爱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这男人的情意,教她泪流不止,一颗心又痛又暖。

  他告诉她,问:“你同我一起,携手白头,好不好?”

  “好……”她点头,哭着也笑着,说:“好。”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间大放光芒。

  白逛乍显,照亮了一切,让所有的风雨都变缓。

  跪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骚动着,但全在那瞬间,被那道白光弹了出去,随着那道光芒,风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从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经挪开,双双改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可她的发还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鳞隐隐。

  心,微凉,还怕他会被吓着,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双眼。

  “别……你别看……别看我……”

  易远握住她的小手,缓缓将其挪开。

  冬冬想抽手,想转开,可两手却被她握住,她慌乱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头。

  可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半强迫的要她抬起头来。

  她不得已,终于抬眼,只见她黑眸深深的瞧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唇,然后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冬冬抽了口气,微颤。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温热,教全身都热也暖。

  盈眶的泪,又满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泪,放退开,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张嘴道:“冬冬,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我爱你,就算你永远都是这般,我也依然爱你。”

  然后他吻她,再吻她,直到冬冬再压不住满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双手拥抱他。

  因承受冬冬情感的冲刷,痛得瘫倒在地的阿澪,可以看见在易远怀中的冬冬,身后雪白的长发,缓缓由白变灰,转黑,身上的浮鳞也逐渐消失,再无踪影。

  她双耳旁的白色封印,不再发出白光,变得很淡很淡,几近透明,然后终于完全消失。

  可阿澪知道,它还在那里,也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冬冬死去为止。

  虚弱的,她爬站起身,转身离开了那对相拥吻的恋人,离开那被风雨毁去,只剩地板的大屋。

  她走过原来应该存在回廊的地方,绕过天井,穿过厅房,下了仍完好如初的木阶,赤着脚走到了湿透的草地上。

  她垂着眼,脚步悬浮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只是不想待在那里,她原以为,这回又会困在森林中,谁知到得了后来,前方却突然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方抬起眼,只见眼前一片明亮、开阔。

  恍惚中,还以为是梦,她不自觉再向前,走到了那被风雨浸湿的码头上。

  天,再无风无雨。

  原该围绕着鬼岛的白雾,不知为何,消失无踪。

  湖水波光从脚下一望无际的往外延伸出去,她可以听见潮浪来回的声音,看见远山在云中幽幽,水鸟展翅横越天际。

  远处县城的大火,因方才骤来的风雨已熄,只余微弱灰烟冉冉。

  风,徐徐而来,拂上她的面容。

  是了,该是那封印的白光,扫去了所有一切障碍。

  阿澪知道,她应该要趁此机会离开这里。

  这些年,她一直想离开这座岛,离开这个地方,可天地那么大,她却不知该往哪儿走,不知该何去何从。

  杵立于原地,她听潮浪来回,看夕阳破云,洒落湖面,只觉得累。

  好累好累。

  不知过了多久,灰云又在此拢聚。

  雪花飘啊飘的,飘落了湖心。

  她伸出手,截住那抹白色的晶莹,才看见手心上的伤,已经快速愈合,只剩残疤,然后那抹白,与那道狰狞的疤,一起消失在她手心,无踪也无影。

  恍惚中,不禁想起那年秋,与那男人的对质。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的。

  既然你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你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我不是非人。

  嗯,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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