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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他一愣,抬眼朝那巫女瞧去,只来得及看见她黑色的裙摆和白皙的脚踝消失在门边。

  然后,他才想起,那巫女从头到尾没间他有没有钱,也没和他要半点银两。叛逃出来时,他什么也没带到,但他会想到办法的。

  他让她躺下,从衣箱里拿出毛毯,替她盖上,这才开始喝那碗药汤。

  汤很苦,一点也不好喝,他还是不信任那巫女,但他一滴不剩的喝完了,然后在她身旁躺下,将她那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

  她的烧退了,也不再发抖,整个人微微的暧,带着香香的甜。

  就算巫女的药有毒,他也认了。

  如果要死,他宁愿和她一起。

  日光微暧——

  冬阳透过窗棂迤逦而进,洒落她的眼,唤醒了她。

  绣夜睁开眼,瞧见一位发只一寸,下巴光洁无须的男人躺在身边,一只大手搁在她心口上,像怕她心跳随时停了。

  沉睡屮的男人,虽然这里一道疤,那里一点伤,但那方正的脸庞,看起来仍万般无害,一点也不冷硬。

  她知道,他日夜不眠的照顾了她好几天,她时睡时醒的,偶尔还会看见另一个黑衣姑娘来替她针灸。

  他帮着那姑娘,任那脾气不好的姑娘,像叫跑堂小二一样的将他支来唤去。若不是,曾经那样很过他,曾经那样被他拯救,曾经在风雪中那样的相依为命,她定也认不出他来。

  就算认出了那眉目,也不会确定他是那个冷酷、凶狠、无情的蒙古野兽。

  除去了头脸的毛发之后,他深刻的五官突显出来,那浓密且长的睫毛像扇子一般垂着。

  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厚衣,衣袖卷到了强壮的手臂上,除了肌肉比较发达,伤疤有点过多,他这个模样,看起来就只是个昔通的男人,像草原上的牧民,像遥远异域来的商旅。

  他不像汉人,也不像蒙古人。

  他不是蒙古人,他说过了,他不被允许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不自觉的,她以手指轻抚着他短促的发、光洁的脸庞,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然后才发现自己忍不住摸了他。

  他依然闭着眼,但她能看见他的脉搏在那粗壮的颈间跳动。

  她应该抽回手,可她不想。

  日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耳。

  他耳上有伤,那是被她咬的,她只差那么一点,就会咬下他一块肉。

  轻轻的,她触碰他的耳,抚摸他耳上的伤,看见那儿充血、泛红,感觉到他的心跳加快。

  他醒了,张开了那双深邃的眼,看着她。

  她没有抽回手,他也没伸手拉开她,然后她听见自己间。

  “你有名字吗?”

  她知道,阿朗腾不是他的名,不是他的姓,那是蒙古人给的称谓,混合着畏惧、崇拜、鄙夷的名号。

  他眼角抽紧、下颚紧绷的凝望着她,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才听见他嗄声开口。

  “张扬,我叫张扬。”

  她不知他给的名,是真是假。

  张扬,听起来是汉人的名,但她没有再往下问。

  她不想再用那野兽之名叫唤他,如果他想叫张扬,她会叫他张扬。

  酲来的第二天,黑衣巫女让给了他俩一间有炕的房。

  炕床的那面墙后就是厨房,每当生火,灶下的火就会让炕床暧热起来,让手脚冰冷的她感觉好上许多。

  他伤得明明比她重,但因为身体较她强健,到头来,反而是她因为这几个月来的折腾,虚弱得起不了身。

  他悉心照顾着她,除此之外,还被那巫女当成了门房跑腿,时不时就会被叫去挑水砍柴,擦洗门窗、清扫落叶。

  他不曾抱怨,只任劳任怨的做着那些事。

  她知道,两人没钱付那巫女诊金和药钱,所以他才继续任那女人使唤。

  再者,太过虚弱的她无法再奔波逃窜,巫女这儿少有人来,也较不会被人发现,留在这儿,反而是较好的选择。

  “我和那巫女说,你是我妻。”

  他喂她喝药汤时,告诉她。

  绣夜一怔,抬眼瞧去,只见他面无表情的搅拌着汤药,自了一汤匙,送到她嘴边,两眼只盯着那碗黑不见底的汤药,淡淡道。

  “若有人追到这儿来,找的也是两个男人,而不是一对夫妻。”她瞧着他抽紧的眼角,微绷的脸庞,察觉到他没有说出口的紧张。也许她应该抗议,但她知道他是对的,军营里的人都当她是少年,至少在她离开前,没人真的戳破她的伪装。

  “嗯。”她应了一声,张嘴喝了那匙药。

  见状,他紧握木匙的手方略略松开,舀了下一匙喂她喝,哑声再道。

  “若有人问我俩从哪来,就说咱们经商失败,想来这儿投靠亲戚,但亲戚已经搬走。”

  “嗯。”她再应一声,把那匙药也喝了。

  “这座城十多年前就因遭战火废弃,后因为商业交易频繁又慢慢聚集了人,这儿的人都是新来的,不会有人多想的。”

  “嗯。”她又点头,没有多说一句。

  他不再多说,只让她把剩下的药喝了。

  搬到房里的这一夜,她看见他拿着酕毯铺在地板上,她愣了一愣,然后才发现他不打算上炕床和她睡在一起。

  她应该要感激他的好意,但不知为何,却一点也不,在那一瞬,她差点开口叫他上床,但在她略微迟疑的那个片刻,他已经躺下,背对着她。他不想占她便宜,而她确实在他碰了她时,大发雷霆。

  这样对她和他都好,但胸臆中却不由自主的,堵着某种说不出的闷。

  她闭上了眼,缓缓翻过身去,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连着睡了几天,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夜,却依然清囲星。

  她很冷。

  不该觉冷的,炕床还带着余温,但她就是冷,然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他睡在一旁,拥着她,温暧她。

  黑夜寂寂,万物都在歇息。

  不知何时,她缓缓翻过了身,忍不住张开眼,朝那男人看去。

  她可以从炕床上,看见他背对着她,面对着门,因伤而不得不恻睡的身影。

  皎洁的月光,一点一滴的悄悄轻移,爬上了他的手,爬上了他厚实的肩背,爬上了他短而黑的髪,和那被她咬伤的耳。

  他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化成氤氲的白霎。

  那儿很冷,比炕床上冷。

  心,莫名抽紧——

  她不该让他睡在那里,但他已经睡了,而她没有阻止。

  分开睡是对的,他没有借,她也没有。

  他和她不是真正的夫妻,这只是权宜之计。

  清冷的月光,慢移,点点滴滴的从他身上挪移开来,让他再次陷入暗影里,只剩他吐出的白雾徐徐缓缓,让那黑暗的角落,看来更冷了。

  当她酲觉,她已掀被下了床,揺摇晃晃的抱着那床被,来到他身后,在那冰冷的暗影中,躺了下来。

  这不对,但她没有想,只是偷偷贴着他那宽厚坚实的背,依偎着他,然后闭上了眼。

  他的身躯是暧的,微微的热,让她冰冷的手足暧了起来,让冷到发疼的心,稍稍松了开。

  这不是对的,但感觉很对,很对……

  转瞬间,她就已陷入梦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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