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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

  我反复不停地想,越想越心神撩乱,越寻不出解答。一向的平静都是表面的,像楼下屋檐角的大水缸,一缸清水,半缸污泥,经不起水勺一舀,整个儿的混沌。

  蓦地,竹篱门起了响声,那般地清晰,从寂寞的夜的空气里传过来。什么人这时候来不拉响小铃铛?姨婆家派来的人吗?我倾听了半天,没有人上楼来叫门的声音,便抓着一件外衣,一翻身子下床来,赤足走到窗前。淡淡的青光披盖着小园,小池面明灭不定,一片晦暗和寂寞。我使劲地咬住下嘴唇,前额紧贴在玻璃窗上。一股令人窒息的气从胸中升上来,双臂向外一撑,打开了窗。几乎是同时候,榕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握住窗槛上的十指发痛了,下意识地双手用力一推,身子后退着像被弹开的皮球。冲出卧房,直向园中奔去。

  他站在那边,一张苍白的,亮着一对比含泪更颤动人心的眼睛;这是我日思夜念的面孔,这时候出现在这儿,和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一样。这是梦吗?这是另一个梦吗?这一回不该再是一个梦!不该再是一个梦!

  “我……怕你已经……睡了。”水越期期地说。

  我眨着沾满泪水的睫毛,从他落下绺头发的前额,看到生根般钉在地上的那一双脚。

  “晚上我参加了你们的晚会,原想可以看到你。”他俯下头,“刚才打这儿经过,想……想坐坐便走。”

  我咬住抖颤不已的嘴唇,赤裸的脚踢着地上的青草,我能够感觉的,细砂刺疼着我的脚底。努力地忍住即将奔泻的眼泪,说:“我想楼上去了。”

  他偏过脸去,语音沉痛地说:“我知道你会恨我的,净华。”

  我不说话,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我不应该这时候到这儿来打扰你……”

  “你不曾打扰我,是我打扰了你。”

  “……”

  “我……我不应该这时候还醒着,更不应该跑下楼来。那么,你可以在这儿‘自由’地坐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去。”

  他想说话但半天没有说出来,双手微举起但又立刻放下去,转过身子踉跄地避入树荫里面,把脸伏在高搁在树干上地一只手臂上。我走近他的身旁,他回过脸来,温热的气息向我移近来,鼻音浊重地低唤我一声,我身心沸腾地投向他,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牧羊人会见他的月光公主了。”他喃喃地说。

  “水越……”

  他的唇急切地盖上来,使我无法继续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极深极长的,像昏厥的人重新获得呼吸。

  “说声你爱我,净华。”

  我默默的,轻抚着他地已经瘦削的肩膀。

  “你已经不爱我了,是不是?”

  我不答,泪水沿着面颊向下流着,渗入他的外衣里。

  “我们是一对苦命的人,净华。”

  “……”

  他的脸颊熨贴着我的背部,用力地压挤着,像要压挤去心中诉说不出地话。

  “你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的,水越。”

  “你待我太好了,净华。我——我不值得你这般对待我好的。”

  “自从你离开以后,我总觉得自己不好,一定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不然……”

  “不,不,净华,不要这样说,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使我……”他遍吻着我的眼睛、鼻子、面颊和脖子,“现在笑一笑,我渴望见到你地带着笑地眼睛,我好久不曾见到了。”

  我不自禁地笑了笑,因放松而微感疲倦地倚在他的怀里。

  “祖母都好吗?”他哽咽地低声问。

  我点点头。

  “我虽然不曾见着她,但是我怀念着她。”

  “明天下午,好吗?她见着你时不知道会怎样地高兴哩!”

  “不,我想——暂时我还是别见她。我想——像这样,夜晚的时候,让我来看你。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不是说,不是说我们中间的——误会已经没有了吗?”

  “不,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误会的。我担心——我是不是能和你长久的在一起,比方说,结婚……”

  “我……我没有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是……”

  他缄默了半响,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在你的大门外徘徊着,我不敢来打扰你……”

  “我想我不会愿意地。”我重新泪流满面地说。

  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立起身来,迟疑了两三分钟,转身缓步走去。我用着全身的气力擒抱住大树干,咬啮着一角树皮哀哀哭着。他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使我痛楚,好像他去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愈接近竹篱门时我的容忍愈难维持,疯狂似的跳起脚来随后追赶,他已经走近竹篱门,比我慢一步,我的背已经靠在竹篱门上。

  我满眼泪水地望着他,他也满眼泪水地望着我,我的泪滚下来时,他的泪也滚下来了。十分之七地月亮从黑云中出来,迎面给我们一道凄绝寒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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