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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抿唇不语,身形微动,面容离开月光,完全隐在暗中。

  “骆斌——”他要回房了吗?她还想同他多处一会儿呵。静眉见他动作,不禁紧声唤出,两脚自有意识,跨出房门,盈盈来到男子面前。

  那男子神色清冷,心思自知,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注视。

  “小姐请回房休息,公事虽繁,身体要紧。”

  静眉轻轻笑着,如醉人琴音,硬是绕到他面前,望着那张严谨的峻容。

  “骆斌,我、我有些话想告诉你……我很谢谢你,爹走得突然,家里事情好多好多,棉田、纺织厂的事务我毫不熟悉,煜哥又得应付外务生意,若没有你,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男子的胸膛隐隐起伏,气息陡地粗重,在瞬间已做调整。

  “小姐言重了,这些是分内职务。”

  “不、不——”她摇头,小脸真切,朝他更近一步,唇嚅了嚅,却不知说什么才妥当?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心思?

  “骆斌回房了,小姐也请安歇。”

  走!离开!万不能再逗留!脑中无数警讯,在在提点着他,不去多想,他举步便走,竟有些狼狈和失措,险些撞上廊柱。

  绕出书房前院,转入一道拱门,经过九曲桥,再转进另一道拱门,来到那处“欣欣向荣”的庭园,月夜下的大榕雄挺沉着,长须随风轻动,叶片与细桠缓缓摇摆,在沉寂中稍添灵活。他步伐一顿,猛地转过身躯——

  “为什么跟着我?”

  “啊!”女子轻呼,差些撞进他的怀里。

  骆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紧绷,整个轮廓凌厉起来。

  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决心要亲手扳倒华家,要夺回所有,要彻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敌已死,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顿失意义,往后的目标何处?心头恨意又该何以消除?

  华老爷的瞬逝带给他极大冲攀,完全跃出他原定的计画,为何不再多等两年?为什么?为什么?他恨声问苍天,天亦无语。

  “为什么跟着我?”忍耐已到临界点,这个女孩还要来撩拨吗?

  静眉急煞住脚,宁定方寸,温柔地对住他,叹了一声。

  “骆斌……我不跟着你,又要跟着谁呢?你忘了这也是我回房必经之路吗?你住榕树的那一边,我住在榕树的这一边,当然要跟着你了。”

  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心思震荡,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复冷静,脸色仍未回温。

  静眉不知他心中辗转,眼眉微微低垂,略带羞涩和轻愁地凝着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满腹心事欲与一个男子分享,但不能说明、无法倾诉,一切尚不是时候,她还得打一场仗,与一个心怀仇怨的男子,为爹爹、为华家、为自己,更为着他,这场周旋她定要胜出。

  她的靠近令骆斌不适,身躯绷紧,心悸难平。他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她却无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骆斌,我不折纸莲花,也不再烧莲灯给那对母子了。”忽地提及这个话题,她声音幽幽荡荡,如梦似幻,钻入他心底。

  骆斌浑身一头,神情不定,忍不住问:“为什么?”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后来他醒来了,和我谈了许多事,包括十数年前那女子为何会带着孩子来寻死,整个的前因后果,他都说给我听了。”

  稍稍停顿,她面向那棵老榕,专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继又启口。

  “原来这宅子是属于一户马姓人家的,住着一对夫妻和两名男孩,那丈夫在关中棉业里是有名的染布师傅,单调的棉织成布到他手里,能变化出万紫千红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艺,当然成为各家棉纺织争相聘任的人物。骆斌,他就像你一样,声名远播,我知道关中好多的大户都垂涎于你,努力想挖角,要你为他们尽力,这位染布师傅也是这般,让众人争来夺去的……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个。”

  阴暗处,男子的脸扭曲狰狞,两手奋握于身侧,紧紧闭上双目。

  “那晚,爹爹对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在那样的现实竞争下,许多人成了无辜的牺牲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位马师傅拒绝爹爹的聘用,却答应了另外的邀请,爹爹恼羞成怒,复为巩固华家棉业,遂采取极激烈的手段,运用各方人脉,甚至牵动了官府,毁去对手,也连带毁了那位染布师傅,坏其信誉,将他逼上绝路。唉,其实种棉、染布是件好单纯、好单纯的事,但牵扯到商场上的钩心斗角,就什么都变了……后来,马师傅被迫卖掉祖屋,这宅第便辗转让华家买下,不久后就发生马夫人携儿自缢……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后悔难当——”

  “嘿嘿……”骆斌忽地冷笑,在极端的愤恨和极端的刺激下,心绪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却撞得胸骨发疼。

  静眉停话,眸光柔和得几要滴出水来,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颜,而后,在男子固执寒厉又刻意门躲的眼神中瞥见一抹可疑的晶莹,她咬着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恸,满泛怜惜。

  “骆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头偏开,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让两人都留了喘息室问。“在后院佛堂里,爹早将马师傅和他妻儿的灵位供奉在那儿,娘亲日日为他们诵经祈祷,我真是粗心,有时上那儿礼佛,竟都没去注意……”后院佛堂中除供奉观音菩萨,内堂则是华家几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还多了马氏三口。

  “我不再烧莲灯了,我想……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转世为人,也肯定在极乐世界里了。你说是不?”

  骆斌沉默许久,气息吐纳略微粗哑,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后望去,宽肩隐隐颤动,似强烈地要去压抑胸口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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