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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黎柔很快发觉,艾司蒙已在短期内成为艾凡瑞侯爵的偶像。大维告诉黎柔,艾司蒙至少会说十二种语言,每个地方都去过,每件事都做过,是个学者也是个哲学家,对天底下从文学到马匹的每件事都有绝佳的判断,从下棋到调情都是专家。

  他歌颂了两个小时,并详述他们去了哪些地方,谁在那里、艾司蒙对谁说了什么,又对大维说了什么;显然每个字都是智慧的结晶。

  他离开的时候,黎柔的神经濒临绷断的边缘。

  一个星期以来,她饱受罪恶感和犹豫不决的折磨,把薛本尼的事情告诉艾司蒙是她的责任,可是她又很不愿意变成是让伯爵走向绞刑架的人。

  所以,她成日犹豫不决,画些很烂的画,钉了许多不需要的画布,希望有客人来访可让她分神,又因为没人来访而如释重负,或懊恼难耐。她也到墓园去散步,但仍无法使头脑清楚。因为不准单独外出,所以都有露莎或者嘉伯陪着她。她知道应该感激这层保护,可是她忘不掉他们是谁的仆人并听命于谁。这也表示,她翻腾的脑海终究无法不想到他。

  而当她一事无成,只除了把自己弄得快要疯狂时,艾司蒙却跟着大维去了伦敦每一个热闹的地方,舞会、牌聚、音乐会、剧场,艾司蒙伯爵一边扮演大维的完美上帝,一边跟十八到八十的女士们打情骂俏。

  他甚至带大维去阿耳梅克聚会处,那是毕黎柔因为身为一介平民,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倒不是她想去参加那些闷死人的聚会,而是她曾经想尽办法要大维去那里认识出身良好的淑女以及跟他同阶级的年轻人,大维却说他宁可被活埋。他的父母和黎柔都无法说服他踏进这社交圈婚姻市场的门槛,现在他居然跟着艾司蒙去了。

  他跟艾司蒙只是初识,而艾司蒙之所以对他有兴趣,全因为他是谋杀案的嫌犯之一,根本不是真的关心他,而且会在嫌疑更大的人出现时抛弃他,并害他伤心。

  而这些全是她的错。

  她站在客厅窗前,望着窗外浓雾笼罩的广场。

  她说她要正义,要知道真相,然而一旦真相如此丑恶,或会伤害她所关心的人,她立刻无法面对。艾司蒙说得对,她要的是干净的抽象概念,不是肮脏痛苦的真实。

  最严重的是,她害怕再次见到他的痛苦。

  她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你走,你不要走;不要靠近我,回来。

  回来。

  她是如此脆弱,她不该让他使得她如此脆弱。她从不曾让樊世把她击垮,从头到尾都很坚持。不管心里的感觉怎样,至少行为表现得似乎很坚强。

  她张开眼睛,离开窗户,离开外界的迷雾和黑暗。

  她自认是坚强的,对某些事或许胆怯,但并非全部。感情上的脆弱并非全然来自父亲,他也遗传给她智慧和毅力。如果他曾经那么聪明与大胆,计划了那么多犯罪行为而且没有受到惩罚,他的女儿总该有点智慧和毅力,去面对并解决一桩谋杀案。

  何况她应付樊世长达十年,不可能应付不了艾司蒙。她懂得如何关闭感情,隐藏弱点,她早已累积许多武器,用以对付男人。在她的弹药库某处,一定有某样武器、某个策略或某个防卫工具可以保护她。 

  艾凡瑞侯爵离开的半个小时后,毕太太大步走进厨房。嘉伯放下正在刷洗的水壶。露莎放下切菜刀,双手在围裙上擦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主人。

  “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某种秘密方法可以送信给艾司蒙伯爵。”女主人傲慢的说。

  “是的,夫人。”露莎用法文回答。

  “那么请你们告诉他,我想在他方便的时间立刻见到他。”

  “是的,夫人。”

  “谢谢。”她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嘉伯看着他的妻子,但是露莎一直到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才说:“我告诉过你吧。”

  “他不会来的,我的小姑娘。”嘉伯说。

  “他或许不愿意来,”露莎说。“但主人这一回可能没法如愿。咦,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啊。”她重新拿起菜刀。“快去告诉他。”

  嘉伯绷着一张脸出去了,门才关上,露莎便微笑起来。“我真想看见主人接到这消息的脸。”她喃喃自语。 

  当晚十一点,亚穆来到毕夫人画室的门口。他利用行经走廊的短短时间,整顿好表情,至少,让外表的他是平静的。内在的那个人则毫无平静的可能。

  十天了,他让自己保持距离与忙碌,外表轻松自在、随遇而安,内心其实很煎熬。在她身边,他是如此敏感与不讲理;可是离开她,则令他焦躁与寂寞。敏感与不讲理真是非常不好,可是他想要这样,而且,确证据凿地,她一招手,他就忙不迭地赶来了。

  他的意志力和智慧撑不到几个小时。她的口信在五点送达,现在他就来了,意志与指挥完全不敌心中的渴望。他一直很想念她,甚至想念这凌乱的房间,因为这是她的地方,是她工作与真实的她生活的地方。

  然而,他仍装出排除万难的样子,好像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被她打断了。

  她背脊挺直、下巴高抬,坐在工作台边。

  啊想像自己的唇贴在她雪白平滑的脖子上,但他只猛然一点头。“夫人。”

  “先生。”她用法文称呼。

  他想上前,想靠近些,想闻到她的香味。但他只走到沙发,坐下来。

  沉默降临。

  一分钟或两分钟后,他听见——他不让自己看——衣裙窸窣声,凳子在木头地板上的磨擦声,而后是走近的脚步声。当她踏到旧地毯上,脚步声变小,可是听在他的耳朵却有如打鼓。因为他的心在打鼓,因为她的香味被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带到他的鼻前。

  她在几尺之外停住。“我要道歉,”她说。“我谦卑地请求你原谅我指挥你如何执行工作。我非常地欠缺考虑。你是这方面的天才,而每个人都知道天才是多么敏感。”

  亚穆望进她火焰般的琥珀色眼睛里。他是多么地想要她,这傲慢、这嘲讽、这火辣……这热情。

  “我的确很敏感,但你的道歉如此甜美,令我无法抵挡。我原谅你,夫人。”

  “你让我卸下心头的重担,所以,我当然也原谅你。”

  “我并没有道歉。”

  她不以为意的挥挥手。“我也原谅你的没有道歉。”

  “你的慷慨有如圣人。”他嘀咕道。

  “差不多,只可惜你却不是。但我不想计较,还是打算帮助你。这是基督徒的责任。”

  “您的慷慨让我叹为观止。”

  “我不相信天下有任何事能让你叹为观止。”她走开,他以为她要去站在炉前,却见她推开一叠画布,露出一张旧而舒服的软垫脚凳。

  “你如果想拿东西丢我,米开朗基罗的胸像比较轻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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