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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海风吹得我满头乱发张扬飞起来,吹进身骨里,不禁泛阵阵寒意。裴健雄脱了外套给我,又调整坐向挡在我身前。我低下头,死不肯接过外套,他近乎粗鲁地把它罩在我头上。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声地说。双手交叠抱住膝盖,将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边吹海风终究是一个人独处时才可以顺意任心的事。裴健雄对我也许包容大多,可是对他我有撒娇任性的权利吗?

  裴健雄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态,清冷低沉的声音随风传来。

  “当年刚出国念书不久,家里寄来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张是在闵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被边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个女孩还小,清静纯丽却毫无一丝笑意的冷淡深深虏获我的心,我认得她,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嘘嘘。我一直放在心上,却不便向家人探问。我总是想,女孩还小。

  说这些实在是很可笑。可是从少年开始,我就淡于和异性间的交往,怎么也没想到,后来竟会恋爱上比我小七岁的当年的儿时玩伴。关于爱情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动过那么一次。从此以后,我一心只想尽快学成回国寻找那个女孩。我拒绝所有倾慕的追求,甚至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一心就想着那个女孩。

  林校长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国以后,他知道我无意接管我父亲的事业,便请我暂时帮忙执教一年。我尚在犹豫中,谁知竟巧在参观女中时遇见那个女孩。当然,经过这么些年,女孩已不再是槐树下那个小女孩,可是,一样清净纯丽的脸庞,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多年来一心恋慕的影像。

  而且,虽然她改了名字,可我知道,怀椿,就是怀念椿庭,怀念她亡故的父亲。

  我答应在女中任教,执意教她的班级;她的心里,却根本不曾有我这个人存在!”

  裴健雄抬起头,背靠在堤墙上,双手插入裤袋,原本凝视海浪的眼神回落在身上。

  “我想她是讨厌我的,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一直以为她还小,不急,却忽略了过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中不曾有过我这个人的印象。好几次,我克制不住心里对她的思慕,渴望对她紧紧的拥抱,然而,面对她坦白陌生疏离的眼神,我整个心都紊乱了。”

  “我应该早告诉她我就是钟健雄,可是,我以为她该认得出我来。该死的我竟忘了这一点——我等候她,从黄昏等到黑慕,终于让我等到。那个夜里,面对她,我一直压抑住拥她入怀的渴望,我怕——我没自信。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裴健雄甩了甩头,希腊神只雕像般完美的脸庞,热情如少年的脸,溢情的眼眸,贪婪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思绪混杂纷乱了极点。“真的是我吗?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么冷漠遥远他拉我近他身前,缓缓低低地承诺:

  “就是你,我错在不该让你接近他!告诉我你心里是否对我有着几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脸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很温暖。”我依旧以相同的姿态瞪视海面汹涌的波涛,然后答非所问:

  “你知道我妈咪吗?优美、典雅的贵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饿了会自己找饭吃,冷了会自己找衣服穿,病了会自找医生看——大概连死了,也相信我自己会找棺材盖。我想,我妈咪也许是很爱顾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实在不适合一般平凡主妇习以为常的琐碎。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叹息,真正的渴望。我多么希望有人呵护怜惜,可以撒娇任性,可以传靠思慕——”我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对裴健雄说出心中最深的隐藏。“难!从内心深处要认定一个人是那么的难!”

  然后,我面对着他:

  “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热度,你像是冰一样的人,感觉温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丝薄薄微弱的微笑。

  “我从他身上感受到阳光般温暖的温情。”

  裴健雄的神情像是有点颓丧,低垂着头,一抹阴霾横在两眉之间。然后他猛然抬起头,抓住我的双手,语气急切而热烈:

  “说,你的心里当真从来没有过我?”眼神是那样热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缓缓挣脱他的手,避开他的眼光。故作轻松地说:

  “有的。周末午后的杀手,破坏我自由恣意时光的恶魔。”

  他朗声的笑了,连人同外套将我抱围在他张着的拥抱中。

  离开海滩后,我们并不多话,偶尔视线接触了,对视一笑,恋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独久了,我仍然不习惯两个人的相依;裴健雄也是冷淡惯的人,虽然特意怜惜,我们之间的亲密,还是一贯低调的波距。也许我们两人都该学习如何谈恋爱。

  回到市区,天色初暗,胡乱吃个东西后,两人就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对街霓虹灯青红黄蓝紫绿地闪呀闪的,看半天才知道是电影看板。裴健雄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跑向对街。

  海报上标榜着什么本年度最令人惊栗的、恐怖悬疑的经典之作。结果,凶手一开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乱没意思!所以我一直无聊地处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直到散场的灯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裴健雄的外套,衣服太大.两边袖子空荡荡的,显得笨兮兮。裴健雄敲敲我的头说:

  “羞羞脸,睡的跟猪一样,睡饱了没有?”

  我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实在怪不得我,谁叫那凶手那么差劲,破绽那么多!一出场就被盯死,业余得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那要怎么样才算有吸引力?”裴健雄笑吟吟的:

  “青面撩牙?还是横眉竖目?或者额头上刻着‘我是凶手’?”

  “你这样说就更不对了,”我笑说:

  “所谓悬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摆明了凶手是谁,那还有什么看头!”

  裴健雄斜睨着我,依旧笑意盎然的。

  “好了,别胡扯了。走,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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