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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她再次微笑:

  “别这么一副愚蠢惊讶的样子。世间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规矩是人订的,我们何苦对自己设限!”

  “你知道胡柔柔喜欢裴健雄吗?”她又问。

  这时我们已走到教室的廊下,大部份的人都打扫完了,四下散聚着等待结业典礼开始。

  “嗯。”我点头。

  “唉!”冬瓜叹了口气:

  “裴健雄究竟那点好,值得这么多女子为他神魂颠倒?”

  “别忘了,”我倚着廊柱,带抹椰榆的微笑:

  “他也曾经是你‘幻眼’中的海市辱楼。”

  “得了吧!我不相信你会不了解我的个性。”冬瓜摇头,坦然地说:

  “海市辱楼终归是谣不可及的梦,而我追求的,是现实可交换的梦。”

  我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

  “我了解。就因为如此,我才怕你们嗤笑我太荒唐。毕竟如你所说的,我跟他的身份立场是那么敏感,容易使人产生暖昧不明的联想。”

  “可是你一向就不在乎别人对你的想像,平时对一些闲言乱语也丝毫无动于衷,怎么会——”

  “还是有所不同的,”我打断她的话:

  “谣言如果起于不相干的人,自是无关紧要。可是如果朋友之间不明白,伤害就造成了。”

  冬瓜想了想,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钟声响了,散落在各处的同学,迅速整队集合。属于我高二的青春生涯就在那堪称噪音的乐声中逐渐模糊褪落。我在墙上边角处,按上一只黑手巾,算是为青春的孤寂地带,留下一句无言的独白。

  等人群稍散,我先到洗手间冲洗掉附着在脸上的燥热纷乱,然后才到教师办公室。这算是一个异次元的国度,发散着十七岁的我,从未曾幻想过的色彩。我一眼就看见裴健雄,在他周遭,或坐或站,散落着几位男女。他们或许只是清谈,个个神态悠闲,恰然自得的模样。大概冬瓜的话在我心中发酵,在他周围那些人中,我特别意识到宛香玉的存在。

  那真是个集千种美好于一身的女子: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所有形容美丽女子的赞美,她全都包揽在身。

  她正不知在说些什么,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散发着神秘光采、动人的脸庞上。甚至连裴健雄也流露出一分经心的关注。这是个我陌生的世界。我竟从没有去想到,存在裴健雄和我之间以外的时空。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出声叫他。靠门处,有位老师正在批改试卷,看见我,问我有什么事。

  “我找——”我正想说我找裴健雄,突然一阵心悸,硬是将话吞下肚里。

  我对那人笑了笑,说没什么事,掉头走开。那一刻我心里觉得很荒唐,我该怎么对人称呼裴健雄?裴老师?多滑稽的名词!但难不成对那人说我找裴健雄?仔细想来,我们的关系是尴尬的。

  让我黯然的,还是因为了一个宛香玉。冬瓜的话是不正确的。宛香玉的柔媚,即使冷漠如裴健雄,也不可能“睬都不睬一眼。”

  我走到公车站牌等车。正午时分,大概司机都回家吃午饭睡觉去了,等了半小时,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同站候车的人见车久久不来,大都三三两两退到后勤地带小吃店先祭五脏庙,只剩下我和一、两张陌生的容颜。我倚着站牌,神情由冷漠而不耐,正想离开,校门口处走出来一群姿意潇洒的男女。居中的正是那个态如弱柳之姿的柔情女子,而后面护花的,赫然就是那个裴健雄!

  我背对他们,装作没看见。直到人群由我身后经过以后,才又倚着站牌,等候迟迟不来、该死的公车。摹的一轮黑影遮去我大半片天空,我皱着眉,抬头瞪了黑影一眼,却瞪着了裴健雄那双黑亮清冷的眼。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朝那男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巧宛香玉正回头探看。公车赶巧这时到站,我甩开裴健雄迳自上车。

  也不知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凑兴赶在这时候搭车,实在挤得不像话。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车腹间,早累得全身乏力。玫瑰常笑我是“苍白少年”,一点逃难的本钱也没有。这时候她如果在我身边——一定骂我没出息。玫瑰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无能”,那么讨厌挤车,主要还是因为厌恶那种和陌生人身体肩背相粘黏的恶心感。还好这时候,在我身边的是裴健雄——

  我为了避开他不得已才上了这辆车子,然而我当然没能甩开他。打从上车,他就紧跟在我身后,一直到我挤到车腹间,他始终不吭声地如影随形。

  这司机的技术实在烂透了,车子颠来覆去的。偏偏站在我左右方那个足瞪三寸高跟鞋,一头长发烫得又黄又焦像蛇尾巴的女人,好好在摆在眼前的把手不抓,硬是要横过我身后,抓握车间的支架,害得我弯腰压背,不舒服极了。我忍了又忍,请她换个把手,她还是相应不理,惹得我火冒三丈,挺直身子,肩臂用力狠狠往那女人手臂压下去。那女人叫痛,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冷冷地回视她。谁怕谁!

  裴健雄把一切看在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勉强腾出身前一小块空间,对我说;“过来。”我想装作没听见,可是车子实在颠簸拥挤得不像话;再说,我实在恶心透了和一大堆陌生人身体粘贴一起的呕腻,只有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他双手分别抓握住我身后的顶头和车座间的把手身体环护住我,把一切令我恶心窒息的陌生人的骚动隔在距离以外。

  两人站的这样近,讲话就方便了。他低头在我身边说: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凶悍?”

  我盯着他,口气不太好:

  “我本来就这么凶悍。况且,许多事都是相对的,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如果对别人太客气了,相对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你心里又会觉得不愉快,破坏了一天的心情。”

  这倒是真的。我叹了口气说:

  “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别人也都别来惹我。”

  话声刚落,车子一个大踉跄,害我差点仆倒,还是裴健雄及时将我抓住。

  “抓紧我。”裴健雄叮咛着。我周遭没什么可供抓握的把手,车身如果不稳,我就跟着东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当把手。

  他看我抓稳了,问说:

  “不是说好来找我的?”

  听他这样问,我又莫名地烦躁起来,回答的口气很不耐烦。“我是去了,可是没看到你。”

  “撒谎!”他倒直截了当:

  “我一直待在办公室,根本没看到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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