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故事汇 > 余眇 > 佛跳墙 >  上一页    下一页


  不搭话,谢君恩只觉得一阵胸闷。了解主子不喜多言的个性,二十出头的青年自顾自地径直往下说。

  “老爷的租屋也在江南,还有老太太的陵墓。老爷您的祖籍是杭州,照这么说小姐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家闺秀……可夫人又是多罗格格,小姐也就是皇亲国戚……哎呀呀……小子我这下就糊涂了……”

  隐隐约约听进几个字,谢君恩面无表情地看看头顶的青天。飘浮的白云,放飞的纸鸢,朦朦胧胧解不开的佣怅心绪。

  此次微服私访明里是要他亲自考核京城附近几个县城官员的政绩、考察民情,然实际上这照理是巡抚分内的事情会落到他头上,完全因为有权者近来不想在京城看到他的缘故。由于不懂退让的行事风格,自己在朝中得罪的大小官员估计也不在少数了。前些年因皇上对其信任,各官员们便不敢说什么,但自从近来传出“禅位”的圣喻后,朝中的局势便混乱了。都知道皇上年纪大,虽龙体安康,但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只要自己认定的主子能登上至尊,一个左副都御使又算什么?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临出门前,女儿稚气的背诵声犹留耳际,禁不住他又想起那个微笑的女子。街道上飘有粽叶的清香,他若有所感地一蹩眉,盈满鼻尖的却是那还未能人口的酒香味。

  “……老爷,这次为小姐请来的云先生在满人的贵族中很有名。我听夫人家里的丫环说,前两年有不少贝勒爷、贝子们跟在她裙子后面跑呢……”昭噪的随从继续说着,未注意到主子瞬间的吃惊模样。

  “云先生吗?只是无聊的传言而已。”

  “才不是传言。”与各官员府中的下人们混得极熟的侍从摇头,“前两年八贝勒家的三贝子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呢,不过被老八股云易择用扫帚赶出了门。”

  “为什么?”能与满清皇家攀上姻缘,一个汉人教习多半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个三贝子早就娶了正室,他是想招云先生为小妾。不过说实话,那些整天动在云先生身边的公子少爷们心里都打着这个主意。”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悦地冷嘲一句,无知的下人也未察觉。

  “是,小的和各府的下人们都熟。”

  “那么关于云先生你还知道些什么?”

  “多了,老爷知道云先生为什么年过双十还没嫁人吗?”酒窝加深,说话者一脸得意,“听说云先生早在两年前被某位公子破了身,所以不好意思再嫁……”

  “无知的奴才!”

  两骑隔得远,谢君恩挥出的鞭仅在说话者僵着表情的脸上留下道浅印。

  “这种坏云先生清白的话也能随便说的吗?如果云先生真是这种女子,还会有哪座府敢请她当家中小姐的先生?要是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同别家不成器的奴才们乱嚼舌根,小心我要李管家打断你的腿!”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知错……”李青吓得从马上翻落,跪地不停地磕头。

  “起来吧,快些赶路。”见多嘴的人是无心之过,他便不再追究,双眉打成难解的结。

  云颜,云先生!年过双十仍无婆家,背后的真正原因为何?而他何必为此耿耿于怀?他自认为是无情人,早逝的妻子是最好的证明。

  他贤慧美丽的妻……

  最终他辜负她,就像许多年以前那个男人辜负了他的母亲一样!

  结局都是抑郁而终!

  第三章

  谢君恩离府两日,府中一切照旧,管家打点好谢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不在,谢府依然呈现出一派安定和幽静。沐风,倚栏,云颜看似漫不经心地侧耳听着谢盈有板有眼地背诵诗词。

  “非关疵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部,万里西风瀚海沙。”

  明明念念有词的人是谢盈,可云颜同时也在心里默背,背到伤心处,胸口滋生出一股难忍的酸痛。纳兰的词细细品来,竟比李后主的更凄艳悲伤。后主的词充满物是人非的沧桑及对故国往事的沉痛悲哀。而早逝的纳兰之词,字里行间却透着无法比拟的抑郁,每一个字都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天生的悲情。不华丽,如冷秋月华般清清亮亮且充满深人骨髓的寒意。

  “先生,词里的谢娘是谁?为什么纳兰要提她?”

  自莫名的哀伤中回神,她一笑,为学生解惑。

  “谢娘是晋代王凝之的妻子,有名的才女谢道银。她曾因咏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享有盛名。纳兰的这首《采桑子》是咏雪的,其中又将自己的妻子卢氏比作才女谢娘。卢氏死后,纳兰便生了不慕人世间荣华富贵,厌弃仕宦的心情。”

  “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未解儿女私情的孩童眨一下眼,黑漆光亮的眼珠灵活地一转,“卢氏死,纳兰如此伤心难过,连官都不想当。但我娘死,我爹怎么还继续当官呢?而且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娘。”

  几乎被问得哑然,她轻轻抚摸抬首仰视自己的天真脸孔。

  “因为每个人难过的样子不一样,纳兰难过就不想当官,你难过的时候就会哭,我难过的时候就不喜欢说话,而你爹难过的时候也许大家都没法看出来。他不在你面前提你娘,就是怕惹你难过,也怕让自己难过。”

  “真是这样吗?经先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爹其实一直都很难过。因为就算每个人难过的样子不一样,但高兴时都会笑,我爹从来不笑。”不经意蹩起眉的模样竟有七分酷似谢君恩,云颜一念之间还以为看见了幻影。

  谢君恩眉宇间的愁她也知道,那份竭力抑制的忧郁分明正是纳兰词字间透出的无尽伤感。而立之年就当上正四品的左副都御使,娶格格为妻,有皇亲国戚的背景,仕途一帆风顺,有足以使朝中许多官员羡慕的境遇,却独独不见他展露笑意。

  “先生……先生……”谢盈摇摇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的人。

  “啊,什么事?”

  “我也姓谢,将来能不能成为像谢娘一样的才女?等我死后,也会有纳兰那样的才子把他的妻子比作我吧。”

  一怔,无法掩饰的笑声溢出云颜的朱唇,她这个学生的心思竟比自己儿时更古怪。

  “这就看你如何努力了,如果像现在每天就只惦记着放纸鸢的话,绝对成不了另一个谢娘。”

  “当才女很难吗?”想到不能随心地玩耍,另一人还没开始就已经泄气。

  “要天分,也要不断地努力。”

  “先生知道很多东西,先生算不算才女?”

  “当然算不上,如果我是才女就不会在这里教你念书,早就盖座茅庐,在门前挂块匾,然后不食人间烟火地窝个十几年,写个几本子诗词集。”

  圆睁双目,信以为真的女孩装作老成地叹口气。“先生,我还是不当才女了,听上去才女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当的。我就想在有风的时候放纸鸢,无聊的时候背背词,有空的时候逗哑儿玩,还有最好能每天都看到乐呵呵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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