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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刚要往外走,才想起电话还没有装。失望象一股巨浪般的向我扑来,更引发了心中的恐惧。疼痛愈来愈厉害,我急得一身是汗,手脚发软,陷入痉挛当中直不起身子,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象是隐藏着什么,又象是一个无情的巨人,漠然地俯视着整个大地,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据弃在孤岛般的无援,又象被整个世界所遗忘般的悲戚,泪水、汗珠成串地迸散着……基地,我想到对面的陈太大,有如在黑境的深谷中发现一丝亮光般的狂喜,顾不得痛楚,我躬着身子,蹭到她门前,用力拍门,一声声,一声声,在此刻我整个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扇紧闭的门扉之上,待陈太大出现在门口时,我已经疼得直不起身子,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请帮我打个电话给……给我妈……”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电话,换上衣服,叫醒了她的孩子过去陪盈盈,然后扶着我往楼下走,这二十级楼梯简直象地狱之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和最大的勇气,强令自己的腿往下迈,好几次,我急得哭出来,坐在楼梯上不想往下走,最后陈太太几乎半拖半抱地将我弄上计程车,累得她气喘不已。

  在极度痛楚的分娩过程中,我昏厥过去。直到一串粗壮婴儿哭声传入耳膜,接着听见黄医生慢吞吞地说着:“恭喜你,是个男的。”

  只觉一阵彻骨的舒畅流入体内,打通了每一个关节,松散到了骨髓里面,我流下了欣喜的泪水,这是一种如愿以偿,天从人愿的顺心的欢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重要的不在于生儿子的本身,而在于你的期望成真的那种圆满感。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快乐是件奇妙的东西,常与痛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事实上痛苦和快乐常常是一体的两面,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没有尝过绝对的痛苦,又怎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我轻轻嘘了口气,疲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睛。

  廿六 爱的破灭

  刚刚买了新房子,接着生了个胖儿子,我所祈求的三个愿望在短期间里竟达成了两项,假如阿渔这次回来后能在陆地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再出海;那么我的三个愿望就全部实现。对一个平凡如我的女人来讲,有了这些,足以令我心满意足,足以令我觉得人生境界更臻完美了。

  这一天早上,吴嫂照例送盈盈上幼稚园,然后去买菜,我正趴在地板上做伏地挺身,累得气喘如牛,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急忙爬起来跑去应门。

  只见对面的陈太太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薄睡衣,脸上带着隔夜的困乏,透着焦黄的油光,眼窝下陷、目光混乱,全身在微微地发抖,我赶忙将她让进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迳自端起茶几上的冷茶猛灌着。

  “那个死鬼;那个死不要脸的死鬼,吃我、用我不算,还想坑我,真不是东西,他以为我怕他?想吃定我?去他妈的!老娘早就豁出去了,连我家那老小子都不伯,还怕他?呸!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谁啊?……”

  “他,他,唉,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死鬼,我老三的爸爸。”

  “老三的爸爸?……”

  “我们三个孩子各有不同的爸爸,老大嘛是我老公的真传亲骨肉,老二、老三都是我和别人养的,硬压着他脖子要他承认的。”

  她的话叫我越听越糊涂,这到底是怎么一个畸形怪异的家庭呢?

  她又端起那杯茶要喝,我赶快为她重新沏了一杯送上,她向我点头示谢,端起茶杯轻吸了一口之后,凄然地扯扯嘴角,声音中含蕴了痛苦,她说:“不怕你笑话,我们家是一笔糊涂烂帐,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不过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点头。

  “待会儿我回去后那个死家伙要是还不肯走,或是对我动粗,我就大声喊,你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来,好吗?”

  我点点头,却不象刚才那么肯定。

  “那我先谢谢你了。”她叹了口气,双手夹在腋下,靠在沙发里,声音低哑。“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水手之妻的故事……

  “在十七年前,那时候我们住在左营,家里开小杂货店,我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平平静静。我高中毕业那年,正打算准备参加大专联考,谁知来了个晴天霹雷,父亲由于长期疲劳,营养不良而病例,医生诊断是肝病,需要长期休养和大量补品,肝病根本就是富贵病,一般人哪里病得起?更何况我们这种家境不充裕的人家,亲友处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卖的也全卖了,父亲的病依旧不见好转,脾气变得十分乖戾、暴躁,常常母亲都被他气得心绞痛,对一个缠绵病床的人,你除了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住院费、医药费、象滚雪球般地增加,眼看一家就要陷入困境,这时我在暗中祈祷,只要能使父亲康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邻居柳妈妈有一天到我们家来,提到一个救急的办法,她说她有个亲戚在跑船,手头有点积蓄,一直在物色对象,他自己年纪大了些,却一定要找个年轻的黄花闺女,他单身一个人没公没婆,嫁过去不会吃什么苦的。那柳妈妈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地游说,仿佛我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是不孝,置父亲于不顾的件逆,一下子将这拯救家庭的责任全套在我身上。父亲生命的安危也在于我的应允与否了,这真是令我为难之极,答应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当赌注去冒险,实在不甘心;不答应吧,在良心上又交待不过去,有点见死不救的味道。我想了又想,哭了又哭,最后决定牺牲自己,为了父母、妹妹和整个家,我个人的幸与不幸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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