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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涓生是个独子。

  但是平儿并没有为我们的婚姻带来太久的幸福。

  我看到平儿入睡,才拖着劳累的身子入房。

  电话铃响了。

  我取起话筒。

  是涓生。

  他似乎有点哽咽,“孩子们睡了吗?”他还有点良知。

  我答:“睡了。”

  “子君,我对不起你。”他说,“但是我不能放弃爱情,子君,我以前爱过你,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不得不离你而去,求你原谅我。”

  不知怎地,我听了涓生这种话,只觉啼笑皆非,这是什么话?这是九流文艺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对白,这种浅薄肉麻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史涓生,你是堂堂一个西医,史涓生,你疯了。

  我只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滑稽荒谬的男人,所以竟没有表现得失态来。

  我静静问:“你恋爱了,所以要全心全意地抛妻离子地去追求个人的享乐,婚姻对你只是一种束缚,可是这样?”

  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子君,我实在迫不得已,子君,她叫我离婚——”

  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还有很多事要解决的呢。”我说,“孩子们呢?两人名下的财产呢?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们,我们明天在嘉丽咖啡厅见面。”

  我喝一声:“谁跟你扮演电影剧情。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你爱来不来的,你要演戏,别找我做配角。”我摔下话筒。

  我发觉自己气得瑟瑟发抖。

  涓生一向体弱,拿不定主意,买层公寓都被经纪欺侮,一向由我撑腰,日子久了,我活脱脱便是个凶婆子,他是老好人。

  好了,现在他另外找到为他出头的人了,不需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灯,作不了声,偌大一张床,怎么题呢?

  我根本没有独个儿睡过一张床,儿时与母亲挤着睡,子群出生便与子群睡,嫁到史家名正言顺与丈夫睡。开始时涓生有鼻鼾,我失眠,现在听不到他那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我反而睡不着。

  天下的弃妇不止我一个人,她们都是孤枕独眠,还有似唐晶般的单身女子,她也不见得夜夜笙歌,到街上胡乱扯个男人回来伴眠,我绝望地想,我总得习惯下来。

  我害怕,一只石英闹钟嗒嗒地响,我喉头干涸,无法成眠,家中一向没有安眠药,涓生从不赞成将药带回家来。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

  我问:“谁?”

  “妈妈,是我,我睡不着。”是安儿。

  我说:“过来跟妈妈睡。”

  “妈妈,”她钻进被窝,“妈妈,以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听见自己坚定地说:“不怎么样,照以前一样的生活。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安儿似乎放心了。

  我伸手熄了灯。

  一整夜没睡着。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为内疚。而辜女士大半是为惊喜交集,兴奋过度。

  她等着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决不肯放手,开谈判,动用亲友作说客、儿女作武器,与她决一死战……

  我不打算满足她。

  人要脸,树要皮。一个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经是一最大的难堪与狼狈,我不能再出洋相。

  这些年来,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没有这样完整的人,但我敢说自己称职有余。哪个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过日子?谁跟过丈夫下乡耕田出过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泪,天亮了。

  整夜我没有合过双眼。

  安儿起床,还轻轻地,怕吵醒我。

  我这个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韵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间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我的怨怼,是因我懵然不觉丈夫已变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这样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会受到不良影响。

  我照样起庆照顾平儿上学。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亲已离开家里,而母亲的心正在滴血。

  我对安儿说:“我送你上学。”

  我想在车里与她详细谈谈。

  安儿点点头。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说。

  “为什么不告诉妈妈?”我说。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说‘他们’或许会‘淡’下来,这种事不好说。”

  “怎么开头的?”

  “冷家清的母亲撩搭巴巴说话,爸爸开头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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