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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铁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

  跟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

  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

  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

  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

  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

  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

  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

  “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会儿见。”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我有些图样。”

  “再见。”我说。

  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

  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来。

  还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

  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

  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

  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

  “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

  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

  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

  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

  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

  “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

  “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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