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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那一刻——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只希望我从来没有进来过,或者,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还沉浸在无比的兴奋里,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见了我的脸。我苍白的、僵硬的脸。我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同样呆呆地望着我。

  “你……是你……”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他那时的神情,失望的,痛苦的,甚至还有几分悲愤,“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在扭曲,异常刺耳。我……我开始慌张了,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扮成她来骗我?!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变成小意了吗?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愤怒。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充血般地瞪着,像一只困在笼中的负伤的困兽。

  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说话,忘记了辩解,甚至,忘记了流泪。我走出了那个房间。手里还端着那碗莲子汤,汤还冒着热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房间的。躺在床上,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

  现在想想,我多么愚蠢啊!想尽办法来讨好我爱的人,不惜忘掉自己,把自己打碎,融化,再捏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却伤害了我爱的人,更伤到了自己。就像他说的,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也永远不会变成小意,变成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所以,不若离开。不若放弃。

  我决定,我要做回我自己。

  最后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尚未熟悉,便要诀别,放弃。

  一同放弃的,还有我深爱的丈夫,我苦心经营勉力支撑的婚姻,以及,我的小涟和小漪。也许,有一天,同为女人,她们能理解我,理解我今天的别无选择。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涟抬起头,望着一直盯着她的漪。

  漪的神情依然平静。

  涟带着一丝苦笑。

  “所以呢?她就跟着这个书杰走了?”

  “我想……应该是。”

  涟沉默了,一时无语。

  “你能理解她吗,涟?”漪问。

  涟没有回答。

  “我理解她,并且已经原谅她。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的婚姻走到了那种境地,她已经别无选择。”漪说,语气郑重严肃。“其实……在这场婚姻里,除了她,除了我们,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

  涟的话又一次被妹妹打断,漪语气平静但神情凛冽,“难道,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思念与忠诚就能够以牺牲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婚姻、快乐与幸福为代价?!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忠于一个,那又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地迎娶另外一个?!既然已经迎娶了一个,又何必还对已经放弃了的那一个念念不舍?!”

  姐妹俩没有再讨论什么。漪也没有再说什么要“离开几天”的话。晚饭她们都没有下楼去吃。阿菊给姐妹俩送饭上来的时候告诉她们,父亲也没有下楼吃饭。只是吩咐阿菊传话说,叫姐妹俩明晚一起守岁。

  第二天,便是除夕,家里的气氛却异常诡异。父亲一直没有下楼,涟和漪虽然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却也似乎各有心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

  天渐渐黑下来了,阿菊的年夜饭已经端上了桌。姐妹俩迟迟未动,似乎都不愿意上桌。

  终于,还是漪忍不住了。

  “你等着,我去叫父亲,说到底……是过年。”

  漪没有说话。

  涟上楼去。

  不一会儿,父亲下来了,涟尾随在后。

  三人吃饭。面对着满桌的“年年有余”、“团团圆圆”……三人都面无喜色。尤其是父亲,凝重着脸,微微皱着眉。

  一顿团年饭,在默默无言中结束。

  饭后,照例要一起守岁。三人坐在客厅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漪捧着一本小说,逐行逐行地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挑出其中的错别字。涟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妹,似乎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索性无言。

  枯坐了大约三个小时。时间渐渐接近午夜,涟不停地看着墙边的大钟,仿佛在期盼大钟能走得再快点。漪依然再看书,父亲面前的烟蒂已经积累了很大一堆。

  父亲忽然打破了宁静,毫无预兆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

  涟转过脸,望着父亲。漪没有反应,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小说。

  “你们没有错。我亏欠你们,亏欠这个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除了物质与金钱,我没有给过你们其他任何东西。”“从你们很小时候……我就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我甚至……甚至很不喜欢看到你们……因为,你们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这让我很痛苦,很难过……”

  “想起谁?”姐妹俩几乎同时说,异口同声。

  父亲微微一怔。

  “是想起我们的母亲吗?”漪又添上了一句。她抬起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是……”父亲略一迟疑。

  “难道说她就这么让您无法忍受吗?就连看到他的女儿、进而意识到她的存在,都这么让您痛苦?!”漪的语气开始激动。

  “漪……”涟试图阻止妹妹。

  “既然如此,您究竟是为什么要和她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你们自己痛苦还不够吗?还要再把我和姐姐这两个无辜的人卷入你们的纷争?回想一下吧,是不是从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和姐姐就已经成为了你们爱情拉锯战中的炮灰?牺牲品?”漪的语气已经失去控制,她几乎是在责问父亲。

  面对小女儿的指责,父亲似乎无言以对。

  “漪……不要再说了……”涟制止了漪的第二轮“攻势”。

  漪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似乎打算继续看书,但也许由于刚才的慷慨陈词,胸口有些许起伏。

  父亲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儿,没有再说话。涟望着父亲,看着他苍老的脸上神情逐渐变化着,渐渐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惆怅、无奈,以及无可救药的哀伤。

  “生下你们,是你们的母亲这一辈子最为坚定执着的一个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无论如何,你们必须相信,我们,尤其是你们的母亲,是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悦与幸福来迎接你们的诞生的。至于后来……许多事情,并不能按照人们事先所期望的轨道发展,命运,还有感情,都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得了的。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错。如果硬要说是谁做错了什么,那……还是只能怪我!”

  父亲的语调平实坚定,到最后转而悲伤又带着激昂。说完之后,他便狠狠地把手里的烟蒂摁熄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上楼。

  第二天中午,父亲就动身去机场了。

  涟送父亲到门口,漪没有下楼。

  “照顾好妹妹,也照顾好自己。”临上车,父亲说。

  “好的。您……保重。”涟替父亲把大衣的一颗扣了一半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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