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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显祖当年并不起眼——他只是你们的外公的一家丝绸店里的小伙计。你们的外公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我们家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丝绸店,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买卖罢了!而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小伙计,便常常被派些跑腿的差事——比如说,带裁缝到家里来,或是送些新进的丝绸料子给家里的太太小姐们,等等。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认识了我们——我,以及妹妹柳意。我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显祖当年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常穿一件藏青色的衫子。永远谦和恭敬的表情和谦和恭敬的语调:“大小姐,小小姐……”再后来,他也会被派顺便做些杂事,多半是些为我们做跟班的工作——陪着我们出门、送我们去亲戚家之类的。接触得多了,也就熟识了。我们姐妹俩开始常常有意无意地捉弄他一下子,或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于我们的举动,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与微笑。

  我对他的爱,也许就是在这不知不觉的陪伴中产生的吧。

  记得那时是春天。丝绸店里送来了新一季的衣料,照例是派他送来的。那天,我和小意在花园里玩秋千。瞥见他,便把他唤到面前为我们推秋千。临走,我半开玩笑半吩咐地说道:“春天了,该放风筝了。你会扎风筝吗?明儿扎一只给我们送来吧。”

  他回答:“会扎……只是扎得不好……”

  小意插嘴道:“没关系,只是样子要新奇啊!可别跟外头卖的风筝似的,不是蝴蝶就是金鱼,俗死了!”他应了一声,走了。

  第二天,他果真送来一只风筝。是一只样子最为单调的瓦片风筝,特别的是风筝上面写着几句宋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滑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看到这几句,我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想起昨日,玩罢秋千,香汗淋漓……他是有心的。

  从此,每每再见到他,便都不由自主地脸发烫了,也不再与他肆意说笑。可是,在我沉浸在自己少女心事的同时,我忽略了我的妹妹,小意。一般的豆蔻年华,一般的亭亭玉立。直到今天我还在常常猜想,当年他词中的那个娇羞俏丽的少女,究竟是我,还是小意?

  一个在世间重复了千万次的故事——姐妹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但是,每一次重复时,结局也许都是不同的。我们的结局,俗气而简单。小意率先跪倒在父母面前,表明了心事。父母随即把他唤来,厉声则问。他一言不发,直直地跪倒在小意身边。父亲震怒,母亲苦劝。他们俩却只是跪着,苦求成全。而我,震惊着、恼怒着、无可奈何着,陪站在客厅的一角,不知所措地面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事实,扮演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局外人。我盯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里谦卑恭顺的脸上,在那一刻,竟闪动着异样的光泽——宁折不弯的,执着的坚持。

  终于,我亦跪了下来——跪倒在父母面前,小意和他身边。

  “爹,娘,答应他们吧。”

  父亲怔怔地望着我们,良久之后,终于挥了挥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罢了、罢了。”

  尘埃落定。

  我回头,撞进眼帘的,是两双含泪的眸子——感激的、欣喜的、小意与他的。我对自己说,也罢,姻缘原本就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何况,对手是同胞妹妹!

  之后,我便只身出国。我临走时,小意和显祖的婚期已定在次年八月。当时,我想,有了这样的争取,有了这样的成全,他们的婚姻势必是会幸福美满的吧。

  然而,变故突然降临了。次年春天,我忽然接到消息——一场车祸,父亲母亲双双罹难。晴空霹雳,我火速回来。到家时,双亲的丧事已毕。我除了赶去坟前跪拜恸哭以外,已没有其他事能做了。家里,迎接我的小意与显祖,都是一身孝服,一双泪眼,一脸憔悴。不必说,显祖已经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里里外外,人前人后,他已是一家之主了。

  在家小住了半月。我便又匆匆返回法国了。伤心地逢伤心人,我住不下去。

  这次离开,我原本已经打算好短时间内不回来了——父母的丧期,自然将小意与显祖的婚期延后了。即使不延后,我也并不想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对自己说,在法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事实上,在法国的日子,我确实过得很开心。至少,是充实的。原先在家的时候,每日都是百无聊赖的。虽然家资殷实,虽然有一个常伴左右的妹妹,但还是难免闺阁寂寞。离开家,走到了陌生的街道上,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眼界与心胸都顿时宽阔了。每天都很忙碌——交朋友,学习,吸收……对家的思念,以及失去爱情的痛苦,在每天的繁忙中渐渐淡漠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想,就这样吧,就这样过下去吧,这也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福啊。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年,我又一次回来了。而且,一生的轨迹从此也因为这次归来而彻底改变。

  我接到了显祖的来信。他在信里说,小意的身体出了一点问题,请我尽快回家一趟。于是,我回去了。原本我想,小意的身体从小就比我柔弱,小病小灾的一直断断续续没间断过。这次估计是出了点什么稍大的毛病,显祖疼她,一时着急才通知了我。所以,我的心情在进家门之前,其实都还算是轻松的。可是,家里的情况彻底粉碎了我的猜想。小意是在她的卧室里迎接我的,她甚至都没能下床。她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两个硕大的枕头,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她朝我虚弱地笑着,声音弱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猫。更让我震惊的是,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肆无忌惮地撞击着我的视线。小意,她怀孕了!

  我差点昏了过去——他们,还没有成亲啊!我的妹妹,怎么会……

  我转身把显祖拖进了书房,“你疯了?!这……这是怎么回事?!”面对我的厉声则问,显祖低头不发一言。

  “你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你……你知道这是什么事吗?小意怀孕了!可是……你们还没有成亲啊!你……你们怎么这么糊涂!”

  “姐。”显祖开口了。他“刷”的一下,直直地跪在我身前,“我知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您怎么罚我骂我我都不会有半句话,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我的意思是……尽快简短地把婚事办了,这样……会好一点……但小意的身体……自从怀孕之后就几乎不能下床了……”

  我无言了。如又千言万语在喉,却吐不出半个字。一个“姐”字,名分已定。千斤的担子,也要替他们挑起来。

  “婚事立刻就要办。”半晌,我咬着牙说,“就算是拖,也要把小意拖到婚宴上!否则,柳家的脸面丢尽事小,这一辈子,小意还做人不做了?!婚礼的大小事宜,你都不必管了,我会处理的,关键是要快!你专心打理好生意上的事——还有,小意的身体!找个可靠的大夫给她细细调理!她从小身子就弱……”

  当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只觉得心口一下一下地发紧。不要想其他,处理好眼前的事情。我告诫自己。处理完了,我就回法国去。

  紧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我一心一意地操办婚事。紧锣密鼓,马不停蹄。除了每天去小意的房间探望,我几乎没有片刻闲暇。而小意,每天只是虚弱地坐在床上,气若游丝地对我重复着相同的话:“姐,让你受累了……”、“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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