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除此之外,这篇文章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在节奏上特别铿锵。这是因为它虽为古文,但并没排斥骈文的优长,反而吸收了骈文的对仗手段:
衔远山,吞长江;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沙鸥翔集,锦麟游泳;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
十分精致的对仗,有利于对景观作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自由概括,使文章显示出雄浑的气势。但范仲淹毕竟是古文大家,对骈文一味属对可能造成的呆板十分警惕。他没有像《滕王阁序》那样连续不断地属对: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
整篇文章,就这样对个没完。那样写不但在手法上单纯到让人产生单调之感,而且在情感上,也会因为平行结构而难以深化。这样的文风受到古文运动的批判,古文运动的先驱往往尽可能回避对仗。但是,范仲淹作为古文大师,并没有像韩愈那样拒绝骈文的句法,而是在古文的自由句式中适当运用骈文的句法。例如开头,他在“衔远山,吞长江”之后,并没有再继续对仗下去,而改为散文句法:“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把骈文的整齐和散文的自由结合了起来,情绪活跃,潇洒自如。
第二种,杜甫《登岳阳楼》:沉郁顿挫的岳阳楼
《岳阳楼记》写的是范仲淹想象自己登上岳阳楼,抒发人格理想的最高境界。杜甫的《登岳阳楼》写的也是登上岳阳楼的感兴。那么他的观感与范仲淹比有什么不同呢?
第一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好像是大白话,没有什么特别的诗意,有点杀风景。这在杜甫的诗中,似乎不是个别现象。杜甫号称“诗圣”,却往往不讲究开头。《春夜喜雨》的开头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望岳》的开头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都是很平淡的文字。律诗一共八句,一般说,每一句都不能轻易放过。但这里却基本上是叙述,没有形容,没有夸张,没有抒情。当然,一开头就激动,杜甫不是不会,可是总不能每一首都激动。以平静的感情、朴素的文字开头,是不是也自有其魅力呢?杜甫对此好像有点偏爱。又如《春宿左省》《登兖州城楼》《别房太尉墓》,开头都很平静,并不是很激动的样子。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都是五律。而同样是杜甫的律诗,七律就很少这样。这可能不是偶然的。五言诗虽然只比七言诗少两个音节,但是其风格要比七言高雅古朴得多,文字朴素无华,情感内敛,不事张扬,不轻易激动。
再看下面的句子:“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按理说,登岳阳楼的人,目力所及,是无法窥见吴楚大地全貌的;可是杜甫在这里却夸张地说:吴楚被洞庭分成东南两片,而天地也就在这片水面上日日夜夜地沉浮。一个“浮”字,不着痕迹地把苍茫大地变轻了,也把洞庭湖反衬得极目无垠而且深沉浑厚。这一句可能是受到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的影响:“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不过曹操说得比较朴素,用了两个“若”,是明喻,杜甫干脆就把假定从字面上省略了。这个“浮”字,可能是唐人十分欣赏的,王维《汉江临泛》也用了:“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这只是波澜的涌起造成城市浮动的感觉,而杜甫却是大地和天空日日夜夜地浮动,想象的气魄更为宏大。这不仅是湖面的浩渺起伏,而且是精神空间的雄伟和辽阔。在登高的场景中,把自己的情绪放在尽可能宏大的空间中,使感情显得宏伟,这是杜甫的拿手好戏。
但是,杜甫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调上,而是由高而低、由历史到个人:“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明明是个人的痛苦,却把它放在宇宙和时间的运动之中。这气魄,就宏大而深沉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技巧问题,而是诗人总是把自己个人的命运和远在视线之外的战乱、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不但不显得小家子气,而且以深沉的情绪来调节他的情感节奏。明末清初黄生《杜诗说》评这首诗:“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这种“阔狭顿异”,就是情绪的大幅度起伏变化,事实上也就是杜甫本人在《进雕赋表》中所说的“沉郁顿挫”。
在唐五言律诗中,杜甫成就最高。和七言律诗相比,就是和五言绝句相比,其五言律诗也以语言朴素、“忠厚缠绵”(《四库全书总目》卷173)见长。杜甫这首诗作,古朴而浑厚,乃唐诗上乘之作。胡应麟在《诗薮·内篇》卷四中说:唐代五律,经过陈子昂、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的“典丽精工”,到王维、孟浩然、储光曦、韦应物的“清空闲远”,又经过高适、岑参,“虽自成趣,终非大手”。除了李白以外,只有杜甫,“气象巍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诣,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2〕这个评价也许有点绝对化,但从中可以想象杜甫的五言律诗在权威诗评家心目中无可匹敌的地位。
(未完待续)
〔1〕方华伟编《岳阳楼诗文》,吉林摄影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
〔2〕转引自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一,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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