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幸运儿——现当代名人传记之鲁迅传

作者:王晓明




  鲁迅是个聪明的孩子,四书五经之类的正经书并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对这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从心里不感兴趣。因此,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自己来开辟另外的求知途径。首先是看杂书,从画着奇形怪状的神话人物的《山海经》,到《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之类的神话传说,凡是他觉得有趣的,都千方百计搜来读。其次是抄杂书,从陆羽的《茶经》、陆龟蒙的《耒耙经》,一直抄到《西酉丛书》里的古史传和地方志。再就是绘画,先是从大舅父那里借来绣像本的《荡寇志》,把里面的一百多张绣像全都描下来!后来更自己买来好几本画谱,用纸蒙着,一页一页地描。明明是自己买来的书,却这样耐心地描画,鲁迅在这当中感受到的乐趣,想必是非常强烈吧,我们每一个人刚踏上求知之路的时候,总会遇到社会为我们规定的一整套标准课本,社会正是靠着这样的课本,来制造一批批的标准公民,延续它对新一代社会成员的精神统治。因此,一个人要想在社会成规面前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首要的条件,就是看他能不能在那一套标准课本之外,寻找到别样的课本,正是这些非标准的课本,将向他提供发展自己精神个性的内在动机,幸运的是,从这个撅着嘴,一笔一画地影写《荡寇志》的孩子身上,我正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正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鲁迅就逐渐浸入了一个远非四书五经所能规范的精神海洋,他身上的许多发自天性的冲动,就不像有些被标准课本束缚住的孩子那样,一开始就受到压抑。譬如有这样一件事,他七八岁的时候,常听到大人讲话夹着“卖X”的话,他非常好奇,这X怎么个卖法?于是他依照对自己的观察,大胆地想象起来:画了一长串状如香蕉的东西,吊成一串,旁边画一杆秤,这就算是在“卖”了:多么可爱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小孩子总是早睡,周家也如此,天一黑就把鲁迅和弟弟们赶上床,可他并不能立刻入睡,有一段时间,就和周作人躺在床上聊天,将白天看来的神怪故事编成童话,什么有一座仙山,山上有大象一般的巨蚁,有天然的亭台楼阁,仙人在其中炼玉补骨肉,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一夜连一夜,讲得那么起劲,许多细节都一再复述,两个在黑夜中躺着的孩子,真是完全沉浸入幻想的童话世界里了。一个人的天赋当中,最可贵的就是幻想的激情,人的爱心,人对诗意的敏感,甚至整个的青春活力,都是和这种激情融合在一起的,从另一面看,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也首先是从剥夺他做梦的心境开始,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幻想,再也不做白日梦了,什么时候你也就完全被社会挤扁了。鲁迅向周作人做这种夜谈的时候,已经十三四岁,不再是小娃娃了,可他仍然这样热衷于编造童话,这样兴致勃勃地投入幻梦的境界,我真忍不住要说,你真是有福的人!
  像这样爱好童话世界的孩子,心地必然是温良多情的。小妹妹端姑病逝,他才八岁,却已经感觉到失妹的痛苦,躲在屋角里哭泣,大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妹妹啦!”他父亲去世以后,有一回家族聚议,重新分配房屋,亲戚本家欺负鲁迅家,要把坏房子分给他们,鲁迅作为这一房的长孙,坚决不肯签字,引起一位本家长辈的厉声呵斥。这位长辈就是鲁迅的开蒙老师周玉田。当时鲁迅非常生气,晚上在日记里还愤愤地记了一笔。但是,事情过后,他却并不记仇,依旧去玉田老人那里玩耍、聊天,还在这一年用楷书工工整整地抄了他的一百首诗,题名为《鉴湖竹枝词》,自己注道:“侄孙樟寿谨录”。直到几十年后写《朝花夕拾》,虽然记到了那次家族聚议,却并不指明玉田的名字;在另一处直接谈到他的时候,却用了那样温情的口吻:“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我觉得鲁迅对周玉田的态度,正体现了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基本的情感状态,他是那样一个善良温情的孩子,一个对周围满怀好感,不知道记仇,更不喜欢报复的孩子。
  一个人像一棵树,有了一粒优良的种子,又有一片肥沃的土壤,你甚至已经能看见一株茁健的嫩芽,恐怕谁都会替他庆幸,热切地祝福他顺利成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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