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大年夜
作者:黄秋耘
1927年,我刚满8岁,本来可以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个大年夜。在吃过黄沙炒蚬、发菜、腐竹、生菜和面筋煮成的罗汉斋(按照当年我家的规矩,从大年夜到年初一晚上只准吃素,不准吃荤)以后,邻居几个小朋友邀我去放鞭炮,别人放鞭炮都是用绳子把鞭炮捆在竹竿上,然后用香火点燃的,我少年好胜,偏在两只手指中间,等到将近放完,就往空中一抛,借以显示自己胆子大,手疾眼快。谁想乐极生悲,最后一次,鞭炮在手中爆炸开来,虽然没受重伤,两只手指却被炸得像小胡萝卜般红肿,疼痛难忍。但是又不敢声张,否则准会挨大人一顿骂,他们还会禁止我再放鞭炮。这个大年夜,我痛得几乎通宵都没有合过眼,自己偷偷地抹上点万花油,幸亏过了一夜,红肿基本上消退,已经能够勉强拿得起筷子吃开年饭了。我这场“惨剧”,总算没有曝光,给人家传为话柄。
1945年的大年夜,我是在逃难途中度过的。那年新历元月17日下半夜,我所在的那个军事机关在粤北乐昌县城遭遇到日军快速山地部队的突然袭击,驻守乐昌的国民党部队一六○师一枪不发,没有进行过任何抵抗,就悄悄地撤出乐昌。我们只好在毫无掩护的情况下仓皇逃命。我除了穿在身上的军服和军大衣外,只带出一枝勃郎宁手枪和小量现款,往东逃跑,经仁化、南雄直奔赣南一带,记得大年夜是在虔南县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我好不容易才敲开了一家小客栈的门,店主倒是个好心人,他的灶头上熬着一锅稀饭,连忙盛了一大碗给我。我从随身带着的干粮袋中取出四个柿饼就着稀饭吃,就算是年夜饭了。我付了五角钱房租,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老店主看到我全身披挂,佩戴校官胸章,腰间掖着手枪。他老人家毫不客气地问我,为什么中国军队会败得那么惨,让敌人在短短半个月内就以跑步的速度相继攻陷了郴州、坪石、乐昌和广东省临时省会韶关等名城重镇。老实说,作为一个军官,我当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无话可说,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连声道:“惭愧!惭愧!我们 军人对不起老百姓!”老店主反而安慰我说:“你这个长官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当官的,当兵的,打败了仗还欺负我们老百姓,住店吃饭都不给钱,动不动还喊打喊杀呢!”
两天后,我在大雪纷飞中越过大庾岭,南行经和平、焦岭、兴宁步行走到梅县,经过大庾岭时,我口占了一首七律:
雪花如掌没胫深,寸寸山河有泪痕。
丧尽版图真“勇将”,凭谁软语慰苍生。
执笔未容书羽檄,扬鞭我欲往南行。(当时我想前往东江游击区)
寒凝大地宁能久,庚岭梅花已着春。
当时我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戎衣上已经滴下不少“书生泪”了。
1967年的大年夜,我是在中国作家协会的“牛棚”中度过的。牛鬼蛇神没有过年的权利,理当如此,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在那个大年夜,“造反派”总算“法外施仁”,让我们买了一小碟猪头肉,两个白面馒头当作年夜饭,总算过得还不错。饭后,我抄了一首黄节的《岁暮示秋枚》,拿给同狱难友陈白尘看:来日云何亦大难,文章尔我各辛酸。
强年岂分心先死,倦客相依岁又寒。
诚挈壶觞饮江水,不辞风露入脾肝。
何如且复看花去,蓑笠人归雪未残。
陈白尘看过后,凄然良久,一本正经地说:“‘文章尔我各辛酸’‘倦客相依岁又寒’,这两句倒是很贴合咱们当前的处境。不过,‘强年岂分心先死’这一句我不赞成,心不能死,心一死,就什么都完了,甚至连辛酸的文章也做不出来了,哀莫大于心死嘛!”我只好报以苦笑。
这三个大年夜,我觉得最后一个过得最悲凉、最辛酸,我并不是一个没有经风雨、见世面的人,我蹲过大牢,戴着脚镣睡觉,但那时蹲的是敌人的大牢,在“自己人”的大牢里度过大年夜,真不是滋味,即使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也食难下咽。 这三个大年夜都有点“特殊情况”。但愿在我今后的余年中,再也不会碰到这样不愉快的大年夜了,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