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2期

乱世红颜

作者:张同焕




  
  杨先生就又笑了,啥也不再说。
  有一天,杨先生突然失踪了。直到几天后县民团把程家大院给团团围住了,说是要抓红军的探子,程家人这才知道杨先生就是红军,是刘志丹给派到程家塬上来的探子。好在他不知从哪儿得到了风声提前给跑了,不然的话,程家还说不清了呢。
  杨先生走后,程家老太爷前前后后又给程业请了好几个先生,却都叫他给欺负走了。他嫌人家太古板,不像杨先生一样会讲好听的故事。
  先生叫程业背三字经,他就一边瞪着先生,一边嘴里叽哩咕噜胡扯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鸡不叫,狗不咬,吃白馍,要夹肉……”
  气得先生拿戒尺抽程业的手掌心,他就跟先生给顶上了牛。见先生独自翻开书念着“古人云之乎者也”的时候,就爬到窗外用弹弓子射先生的脑门;看先生睡着了,又往他的耳朵眼里灌水、拿火燎他的胡子;吃饭不是偷着往他的碗里放一把盐,就是给倒半壶醋。每个先生都教不了,没几天就自个跑了。
  程家塬上再没有先生敢教程业了,他就每天跟着老大到窑子里看热闹,跟着老二去赌场看他们摇碗子押宝耍钱,跟着老三程事到方圆里的铺子去看店面生意。眼看着就奔十七岁的人了,程家老太爷说如果再不叫他收收心,这样一直逛下去,人整个怕就是要给毁了,便叫他到西安去念书。
  程业动身走的那天,程家老太爷大一直把他给送到镇子上,还不放心。就又挨个查看了一遍他马褡子里装着的银元和包袱里装着的白细面锅盔。然后,点着陪他去读书的王记娃和朱蛋蛋的鼻子又交待了一回。
  “我这尕娃可是头一回出远门,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我。我把你们两个叫大哩,叫爷哩,你们一定要把我尕娃给照看好。等你们都光光堂堂地回来了,我就免了你们两家子十年的地租!十年哩娃娃,够给你们娃家盖好多房、娶下好几个婆娘了哩。要是出一点闪失,你们就不要活着回来!回来你们也活不成!就是你爷你奶,你大你妈,你哥你姐,你兄弟你妹子都活不成!记牢了没?”
  王记娃和朱蛋蛋两个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老太爷你放心,狼来了我们叫光吃我们,狗来了我们叫光咬我们,碰上土匪了我们叫光杀我们,也绝不会叫少东家给跌一根子汗毛的。”
  等程家老太爷交待完了这一切,程业就带着王记娃跟朱蛋蛋上路了。
  这一年的节气似乎来得格外地早。刚打完春时间不长,风里已有了丝丝的暖意。程业骑在马上和王记娃朱蛋蛋混在贩棉花的马帮中间走着,一个大个子兵望了程业一眼,就喊了一声:“小四,你是小四吗?啊呀,小四,还真是你哩!你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了哇?”
  这一嗓子着实把程业给吓了一大跳,等他认出来是杨先生时,就鼻子一酸,说:“先生,我想你哩!”
  程业喊着就要迎过去,王记娃和朱蛋蛋却并排用身子把他给挡在身后,冲着跑过来的杨先生说:“有啥事情你照着我们俩说!他没力气掂不起枪,啥毬事都弄不成,整个儿是个松尻子,一听枪响就尿裤子,有啥事你照着我们两个说!”
  程业想推开他俩却推不开,就骂开了,说:“你们才是软蛋松尻子哩,你们给我趔开!这人我认得的,他就是教过我念书的杨先生。”
  王记娃跟朱蛋蛋这才很不情愿地让开了。
  程业跑过去抱住杨先生的腰说:“先生,我是真想你哩。你走的时候咋就不吭个声,咋就不带上我一起走哩嘛?”
  杨先生说:“你那个时候不是还小哩嘛,你后来不是也知道了我就是红军?现在你这不是自己也给寻上来了?你要当红军就跟上我们走。”
  王记娃和朱蛋蛋突然把身子一横,又横吊鼻子斜瞪眼地隔在了他们两人的中间。
  杨先生就冲程业笑着说:“看看,这回你还是跟我走不成,有人管着你的。”
  程业这回是真的火了,抬手就抽了王记娃一个嘴兜子,又拐了朱蛋蛋一脚。说:“刚出门你们就不听本少爷的,是呀不?你们是拿我当猴耍哩,是呀不?也不尿泡尿照照看你们是啥瓷松眉眼,这达哪有你们俩说话的地方,还孙娃子坐上炕,没完没了地装大哩,是呀不?滚到一边给我歇着去!”
  王记娃跟朱蛋蛋一下子就缩在后头不敢再吱哇了。
  杨先生望着王记娃跟朱蛋蛋说:“你们少东家我清楚,天资聪颖,又富有正义感同情心。他要当红军我们留下了!我们俩的师生情份还没有尽哩,你们两个咋弄哩?”
  王记娃跟朱蛋蛋都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说:“少东家走到哪达我们就跟到哪达,反正我们死也不离开少东家,死都不当红军。”
  程业当了红军后才知道杨先生名字叫杨启亮,是红军特务连的副连长。从他到程家塬上摸清楚了塬上县城和塬下甘家川县城白军与民团的布防情况后,这才有了后来红军四入塬上县城、五进甘家川县城,与白军和民团展开拉锯战,扩大红区宣传革命的壮举。
  
  重正家风大施淫威
  
  朵儿刚到程家那阵子,见程家大院白天黑夜都有家丁扛枪拎刀护院,地下粮仓里的粮食堆得像山,钱每天就跟水一样往家里流,心里便跟吞下了一块石头一样地踏实。想自己上辈子是烧了高香,寻下了个这么好的大户人家,跟上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一辈子再也不会受人欺负,再也不怕挨饿了,就很是幸福。
  时间一长,朵儿就看清了程家大院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老大老二的不务正业,程事的残暴,使她像脖子上缠上了一条长虫,感到恶心。她是一天一天地叫这种羞辱和恐惧给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起来,觉得这程家大院里的人除了比小财东还要没羞耻,就是比土匪还要心黑,还要没有人性。
  这天,天上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早早地就给暗了下来。朵儿见程事两手抱着个铜水烟壶,坐在上房的大炕桌子前咕嘟嘟咕嘟嘟舒舒服服地吸着,也就上了炕,紧挨着他坐下,跟一个侍女在旁边侍候着他。
  灯光下侍女的脸,桃花骨朵似的,好看得很。程事看着看着就放下了手中的水烟壶,把侍女给抱坐在了自己腿上。这类事朵儿到程家大院后见得多了,程家大院里除了老二程虎好耍钱不偏这个,老大跟程事都是喂不饱的猫。
  朵儿从走进程家大门的第一天起,老大的眼珠子就一天到黑追着她滴溜溜地转。一天,她到灰圈子里解完手正准备提起裤子,老大就突然闯了进来。起初她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呢!等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这才明白他是专门跟来要与她做那种事。就说:“我们程家这么大的家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哩,我是你弟媳妇你是我哥哩,你咋能欺负你弟的婆娘?”
  老大嘻嘻笑着说:“这有啥呀,我天天黑了听你跟老三没完没了地快活,我们程家里所有的婆娘都没有你叫得让人心疼哩!”他不再言语,从后面抱住她就做开了那事。
  起初朵儿想跟程事说,又怕伤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和气,就没说。结果,以后只要程事不在,老大就明目张胆地来拉住要跟她睡。有一回,老大刚来睡下,程事就回来敲门。她吓得不敢吱腔,老大却大着嗓子说他在里面呢,叫程事去跟他几个嫂子睡,程事果真就走了。她就想着这财东家是不是婆娘都是胡乱睡的?
  后来,朵儿听老大老二还有程事的前三房婆娘凑在一起,都很是卖弄地说老几老几又跟她睡了,都是一脸的自豪、一脸的荣光,那意思像是在说她们长得好看,她们没有白吃程家的饭。她这才知道程家大院里的男人根本就不把这当回事。可她还是觉得这是件很丢人的事。
  朵儿见程事抱住侍女半天不松手,就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弄事了,便不言不语正打算下炕给他们让开地儿,老大程龙的三房婆娘就摇摆着圆滚滚的尻子嘤嘤嗡嗡地哭着进了门,一溜儿在地上跪下。说老大去镇上的窑子已经半个多月了,不着家,要程事给管管。她也就坐在炕上没有动。
  程事正在兴头上,却叫她们给把好事搅黄了,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三个人连一个人都侍候不了,还让他三天两头地给往窑子里跑,我们程家真是白白养活你们几个了!”
  老大的三房婆娘说:“我们的东西好使着哩,你又不是没用过,是你们老大他不用。”
  程事看看她们圆滚滚的尻子,心里一热,就来了情绪,说:“那好,好用着哩那你们就都脱了上来,叫我再试试。”
  老大的三房婆娘笑着上炕脱光了衣服,又把朵儿也给拉住脱光了。只是赶走了侍女,就在炕上闹成了一团。
  等程事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心里已有了主意,再不正正家风,整治整治老大老二,程家怕真的就要走下坡路败家境了。他知道老大是去了镇子上的悦来店,也只有在官场上走动的人和像他们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能进得起这样名噪一方的窑子。
  程事点了六个家丁,轻车熟路径直进了悦来店,听到其中一个窑姐的房里有老大的声音,便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能并排躺下八九个人的大炕上,老大正光着身子趴在一个窑姐的身上使着蛮劲哩,另外一个窑姐却是在旁边给帮衬着。
  见突然有人闯进来,老大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老三程事,就嘻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吃豹子胆了敢冲撞我。”
  随之,又抱住窑姐一边继续游戏一边说:“那个就让给你了,老三!刚才开过的苞,你就快上来呀!”他满以为程事也是来干这事的,于是,就故意把声音弄得更响更大,房间再次掀起一片淫声荡语。
  程事已是黑了脸。他二话没说,上前一把就将老大给从窑姐的身上扯了下来,扔到地下,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很是响亮地扇开了耳光。
  老大被打懵了,说:“掌柜的老三,你这是弄啥哩嘛,我是你哥哩!你怎么能说打就打哩嘛!”
  程事说:“我再不打你,你就要把我们整个程家都搬来送给这悦来店了!”
  老大一下子不吭声了。
  程事打完了,把老大往地上一掼,冷冷地说:“绑上,拖回家去!”
  祖宗牌位前,程事端坐在太师椅上紧闭着两眼,手里端着铜水烟壶,咕嘟嘟嘟地吸上一口,慢慢地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等他过足了烟瘾,把水烟壶“咚”地给往桌子上一蹲,站起来边捋起袖子边走向老大。老大可怜巴巴地抖缩成了一团。
  程事又是抡圆了胳膊一个接一个地扇老大的耳光子嘴巴子,边扇边骂,直打得老大跟杀猪一样地嚎叫。他打得自个的手都开始麻酥酥地疼了,这才叫人把老大给关在了专门关押人的高楼子上。吩咐家中长工吃啥饭就给老大送啥饭,没有他点头谁也不能上高楼子,不能去看老大。
  这天黑了,程事并没有就此住手。他又带着家丁连夜去了陈家庄的老窑赌场。在他看来,这赌比嫖还要可恨,败家还要快。如果再不管教老二,叫他给一直这样折腾下去的话,程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迟早要叫他给蹬达光的。
  程事来到陈家庄老窑赌场的时候,老二已赌光了身上带去的所有赌资,正拍着胸脯要把自己的枣红马也给押上。见程事来了,他一下子又有了靠山,胆又壮了气又粗了,说:“看见了吧?我们程家的大掌柜来了,你们还怕我会再赖了你们的钱?谁来坐庄,我押钱,快来呀!”
  老二就是在这么张狂着的时候,叫程事给提着领子揪出赌场带回了家。同样是在祖宗的牌位前,他叫程事给打了个半死。然后,给吊到了另外一座高楼子的房梁上。
  老大的脸肿得跟蒸馍似的,牙也叫程事生生地给打掉了一颗,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嘴却疼得连汤都喝不进去。他的三房婆娘母狗一样,急得围着高楼子一缩一溜地转圈圈。没有程事发话,她们谁也不敢私自上去。
  老大的嘴稍好一点了。前几天还是痛快淋漓地骂,日娘叫老子地骂,搜肠刮肚地骂,说:“你个杂毛野种,就不像是我们程家的人!我们程家哪有你这样不懂礼仪没有教养的人!长兄为父,大死了我就是你大,你敢打你大……”后来老大骂累了,骂完了,没有啥再骂了,也不敢再骂了。他骂了这么几天,只有送饭的长工听见了,没人再听得见,他就突然觉得特没意思,就想着能赶紧出去。也只有跪在地上求饶的份了。
  老二却不同,他之所以被打得比老大还惨,是因为他在被程事带回家的路上,嘴里一直在骂:“你个黑心狼白眼狼,你想整死我独霸我们程家的家产呀,是呀不……”
  老二的嘴就是这样没遮没拦地一路都在骂着,骂得程事性起,就在祖宗牌位前用马鞭子往死里抽他,直抽得他身上皮开肉绽,血肉乱溅。当时程事真就有了想要打死他的念头。
  老二被吊上房梁后,伤口很快就开始化脓,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他的身上起起落落,飞来飞去。他一次又一次地昏死过去,就后悔不该那样骂程事。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一家之长,自己再不收手,这么地给赌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真能把这家业给赌光了。可他上瘾了想戒戒不掉啊。
  朵儿虽然是恨着老大老二的,但她还是觉得程事下手太狠了,这不是把人给往死里整吗?还是亲亲的弟兄呢,她怕他们从此以后跟弟兄之间会结怨仇,那可是解不开的死疙瘩呀,就偷偷跑去告诉了程家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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