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4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丁香暗结意中情
衣羽和顾师言先后追出门外,一眼看到庭前立着的一个红袍客,冰天雪地中那人的红袍格外刺眼,就连空气中也隐隐有一股血腥味,似乎那红袍是由鲜血染就。这红袍客相貌倒是平平无奇,只是露在袍外的手掌蒲扇般奇大无比,指节突出,就像患了寒湿痹症以致骨节肿大一般。
那红袍客对骑在马上的矮胖子道:“你不是顾师言。”一边的顾师言心中一懔。那红袍客手指黑骏马,道:“这不是你的马。”矮胖子以为红袍客也看上了这匹宝马,粗声道:“妈巴羔子,你管我是谁!我就是顾师言,不行吗?”红袍客眼睛一转,看到了顾师言,道:“他才是顾师言。”矮胖子认定红袍客要为顾师言出头,夺回宝马,恼火道:“妈巴羔子,想做回好人就这么难,非要老子杀人越货才肯干休!”越想越窝火,猛地大吼一声,跳起在半空,双手各举一柄金锤,朝红袍客当头便砸。红袍客往后疾退,避开这雷霆一击。矮胖子蛮劲发作,双锤急舞,只见金光万道将红袍客周身罩住,红袍客一时只有招架之力。
顾师言一拉衣羽的手,示意趁机脱身,衣羽看庭前两人剧斗方酣,轻声问:“红袍人是你朋友?”顾师言摇头道:“找我麻烦的,我们快走。”牵着黑骏马没走出两步,那店家胖老头追出来道:“客官还没给钱呢。”这一叫就被红袍客听见了,喝道:“顾师言休走,随我回去见魏公。”顾师言心道:糟糕,太监们阴魂不散,还是不肯放过我。丢下几文钱与那胖老头,与衣羽纵上马背,催马便跑。红袍客大喝一声,身形向上一拔,从矮胖子金锤光影中抽身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马后,簸箕般的大手十指朝顾师言后腰抓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防矮胖子从后欺近,一锤砸中红袍客背脊,红袍客弯腰在雪地上滑出数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雪地上殷红一片。矮胖子一锤得手,便不再进击,倒提金锤,道:“老子是南诏王座下金锤将,你吃我一锤,却还不倒,也算稀有。”抬眼看顾师言已催马纵出十余丈外,急忙将双锤往腰间一插,大叫道:“留下宝马。”风一般从红袍客身边掠过,朝顾师言追去。
那红袍客本来弯着腰在那咳血,陡然身子一扭,一双大手翻转过来抓住矮胖子背心,一举封住其阳明大肠经诸要穴,高举过顶,猛地朝路边一块大石直掼出去。矮胖子大穴被制,动弹不得,这一下若摔得实了,势必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堪言。蓦地斜刺里一人激射而至,伸掌在矮胖子肩头一击,矮胖子头脚旋转,已然避开大石,摔在雪地上滑出数丈余。红袍客背伤甚重,见对方来了帮手,怪叫一声,一个倒翻,红袍晃动,消失在杂树林中。
矮胖子卧在雪中不能起身,嗓门却大,叫道:“师弟,快扶我起来,我还要去追那匹宝马呢。”
来人三十岁年纪,面色微黑,腰挎吐蕃弯刀,背系弓箭革囊,显得英气勃勃,上前拉起那矮胖子,为他解穴,推拿了几下,却是解不开,道:“师兄,这人手法很怪,好生难解。”矮胖子四下一看,那宝马早已跑得没影了,着急道:“先不忙解穴,快把我搁在马背上,我们去追呀。”那师弟道:“师兄不要惹事了,殿下还等着我们早日回去复命呢!”矮胖子道:“我怎么是惹事!我们殿下明年来见大唐天子,没匹好马怎行?滇马骑不得,矮小不说,却还怕冷。我已看准了,那个叫顾师言的小子骑的黑马是大宛良驹,比吐蕃赞普原来送给我们大王的那匹红马还要精神。”那师弟闻言,凝神道:“师兄你说什么?顾师言?”矮胖子见他神情关注,诧异道:“怎么了?我听那红袍鬼叫那小子顾师言,终不成你还认识这人!”那师弟一把将矮胖子放到马鞍上,自己也跨上另一匹矮马,喜道:“顾师言就是我们殿下要找的人,很好很好,如能把他带回成都,殿下一定大为高兴。”
顾师言与衣羽二人乘乱远远逃开,向东南一路疾驰,黑骏马耐力甚好,驮着两人奔驰一个多时辰未显衰疲之态,奔出一百多里地,西岳华山巍峨群峰已在身后,见前方一条大河挡道。顾师言道:“这必是洛河,大雪天要找艘渡船却是不易。”衣羽对有无渡船倒是不急,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兴味盎然。两人乘马沿着河岸逐水东行,想找处人家歇脚,但沿河走了五里地,依旧是寒林漠漠不见炊烟,遥望对岸,隐约有农家茅舍,苦无舟楫以渡。看看天色不早了,顾师言道:“衣羽姑娘,我们催马再赶一程吧,这里没有人家,天寒地冻的,荒野夜宿是不行的。”衣羽却道:“没有人家更好,望月叔叔便找不到我了,能找个避雪的地方就可以了。”顾师言问:“姑娘去扬州又有何事?”衣羽道:“也没什么事,听说扬州繁华,去看看呀。”顾师言“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衣羽扭头看了顾师言一眼,道:“嫌我烦人了?不想带我去?”顾师言赶忙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有姑娘作伴,顾训求之不得。”衣羽一笑,轻轻靠在顾师言胸前,默默不语,
又行出三四里,河道一弯,两人同时欢叫起来,前面临河有一庙宇,黑骏马颇通人性,也不用主人催促,便自奋蹄朝那庙宇奔去。二人于庙前下马,这寺庙破败荒凉,寂无人迹,不知是座什么庙?顾师言道:“三年前,武宗皇帝勒令三十万僧道还俗,一般小庙俱已荒废,我们今夜只好在这破庙里暂避了。”衣羽去看庙里神像,神像满是蛛网鸟粪,甚是不洁,衣羽突然道:“我知道了,这是洛神。”
三国时,曹子建痴恋其兄曹丕之妻甄氏,相思无望,情怀郁结,东至洛水,写下千古名篇《洛神赋》,以传说中宓妃寓甄后,极写洛神之美,表现了人神恋爱却因人神殊隔最终不能结合的惆怅之情。
庙宇西壁便有虞世南所书《洛神赋》,衣羽轻声念诵:“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二人立在那女神塑像前,遥想六百年前曹子建对甄后之恋,而今连神像都已朽落尘封,人生百年,正如薤露易晞,思之令人感伤。
天色向晚,北风低啸,暮霭沉沉而下。
顾师言找来一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二人在火堆旁铺一块牛皮毡,席地而坐。顾师言苦笑道:“今夜要饿肚子了。”衣羽笑道:“我是不饿。”顾师言道:“这就奇了,你中午又没吃什么,莫非你是神仙,能餐风饮露,喝西北风?”衣羽格格而笑,道:“你才喝西北风呢。瞧我的,我有法术,能变化出食物来。”说罢,身子一跃,白衣飘飘,如飞鸟般一掠数丈,足尖在一棵老树上轻轻一点,身子一旋,倏地回身,只听风声飒然,几片雪花飘落,衣羽已然盈盈立在顾师言面前,手里多了一个纸袋。
衣羽庭前这一回旋,姿态美妙之极,顾师言看得目炫,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只恨在下无八斗之才,不然今日写一篇《衣羽赋》,定能盖过曹子建。”衣羽俏脸一红,道:“休得胡说。”举着手中那纸袋,问:“你看这是什么?”顾师言掀动鼻子嗅了嗅,喜道:“啊,是牛肉味道!”衣羽见顾师言满脸惊奇之色,甚感得意,道:“你就知道骑着马跑啊跑,知道这牛肉哪里得来的吗?”顾师言明知这牛肉定是那酒家胖老头的,却道:“想必是洛神显灵,赐我们牛肉果腹。”衣羽道:“好吧,那你就等洛神显灵给你牛肉吃吧,我可是吃了。”手拈一块牛肉入口,吃得香甜无比。顾师言从怀中摸出那锭金子,托在掌中,装出粗嗓门道:“我是识货的,不会亏待你,五十两金子卖不卖?”衣羽笑得差点噎着,道:“钱我有,牛肉不卖,我自个要吃。”顾师言学足矮胖子的腔调道:“麻烦了,用金子都买不到,看来又得抢。”说罢扑过来就抢。衣羽笑得身子发颤,挪不动步了,装牛肉的纸袋便被顾师言抢到手里,顺势搂住衣羽腰肢,笑道:“连人一块儿抢。”衣羽用劲推他,顾师言立足未稳,跌坐在地上,连带衣羽一起倒下。衣羽挣扎着要站起来,顾师言忽然道:“你听,外面什么声音?”衣羽一惊,不再挣动,靠在顾师言怀中侧耳倾听,但听得北风摧树,洛水奔流,再无其他声息。衣羽眨着大眼睛,道:“只有风声和水声,没有别的声音呀,你听错了吧,吓我。”却看顾师言笑吟吟瞧着她,登时脸儿通红,推开顾师言,跃到火堆那边,双手掩面,羞不自胜。
静夜无声,偶尔有枯枝燃烧时轻微的裂响,两人都不说话,只觉这一刻千金不易。好半晌,衣羽慢慢放下双手,俏脸在红红火光映照下更增娇艳,忽然开口道:“顾训,我给你做妻子吧?”这少女言行总是出人意表,顾师言虽然脸皮不算薄,这下子也闹了个大红脸。
衣羽痴痴地道:“我在松果山住了六年,每日随吉备大师学习琴棋书画,就没有自己单独呆一会的空闲。有时夜里我会想,哪天独自跑到一个荒凉的孤岛,那岛上有一男子在等着我,怜爱我,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多好。那日你在寺中养伤,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孤岛中的男子应该就是你这样子,所以我就随着你下山了。”顾师言大为感动,柔声道:“衣羽姑娘,我会对你好的。”两人隔着火堆相互凝视,身后板壁上各有一庞大黑影微微晃动。良久,衣羽伸了一个懒腰,道:“我要睡了。”便即伏在牛毡上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就睡着了。
顾师言给火堆添了些木柴,盘腿坐在衣羽身边,看着少女恬静的睡相,不禁微微一笑,然后闭目,行吐纳之术。顾师言幼时体弱多病,十二岁那年遇一茅山道士传授服气法,数年后果然身轻体健,棋艺亦随之大进,从此每日修习不辍,只是近来心神不宁,内息流转颇觉不如从前。
后半夜,顾师言长长呼出一口气,抱元收功,睁眼见火堆已渐渐熄灭,赶忙添些木柴,火苗上窜,燃烧起来,借着火光往外一看,雪愈发下得大了,地上积起了半尺雪。顾师言觉得神清气朗,没有丝毫睡意,起身立于庭前,负手观雪。风雪声中,忽闻有马蹄声,心中一惊,侧耳细听,有马匹径直沿河岸行来。衣羽也醒了过来,道:“有人来了。”过来于顾师言并肩立着,问:“是不是来找你的?怎么办?”顾师言四下一看,这破庙也无藏身之处,况且这火堆一下也不易弄灭。马蹄声骤然加快,想必发现了庙里透出的火光,似有四五匹马一齐奔来。有个粗嗓门大叫了起来:“顾师言顾公子在这里吗?”分明是日间要抢他马的矮胖子的声音。顾师言现在最担心的是遇到马元贽派来追杀他的红袍客,矮胖子倒是不怕,便道:“阁下何以如此穷追不舍!有钱还怕买不到好马,为何非要在下这匹?”黑暗中人影一闪,一人飞身而至,抖抖身上的雪花,笑容可掬,正是那矮胖子,拱手道:“顾公子,日间多有得罪,莫怪、莫怪。”顾师言见他前倨后恭,不知想捣什么鬼?先礼后兵?对,矮胖子有这种先讲道理再动手的习惯。
四匹马喷着响鼻进到庙内,跳下三位乘客。矮胖子对其中一黑脸青年道:“师弟,你能说会道,你来说。”那黑脸青年陡然见到一美如仙子的白衣女郎,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几位有何话说?”黑脸青年低下头,执礼甚恭,道:“敢问足下是否便是天下闻名的宫廷棋待诏顾师言顾公子?”顾师言道:“不敢,正是在下,不知有何指教?”矮胖子叫道:“好啊,就是你。”黑脸青年道:“好教顾公子得知,我等是南诏王手下,奉大王之命来见大唐天子,通报我们酋龙殿下明年入朝之事。顾公子想必也知道当年韦皋韦大人坐镇西川之时,开青溪道与南诏国交通,又选我南诏子弟赴成都学习书数,酋龙殿下十五岁便赴成都求学,今已八载,殿下歆慕汉人文化,于琴棋书画俱有涉猎,尤喜围棋,久慕顾公子之名,此次北来,临行前殿下吩咐我等,若能见到顾公子,务必请去成都一会。”衣羽显得甚是高兴,问那矮胖子:“那么,还抢不抢马了?”矮胖子大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黑脸青年道:“在下杜存诚,这位是在下的师兄大繁树,南诏使团之车队就在洛南,便请顾公子与这位姑娘一同上路如何?”说罢,偷眼看了看这天仙般的白衣女郎,亟盼这女郎也一道前往。
不料顾师言道:“多谢盛情,只是在下要回家乡柴桑,他日有暇,定当去贵国参见酋龙殿下。”矮胖子大繁树与黑脸青年杜存诚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杜存诚身后一南诏武士恶声恶气地道:“这唐人好生无礼,我们殿下有心相邀,他倒推三阻四,杜将军何必多费口舌,抓他去见我们殿下便是。”杜存诚扭头喝道:“住口!”那武士不敢再说。杜存诚道:“酋龙殿下新得一副棋具,本欲请顾公子前去品鉴,若公子执意不去,我等亦不敢相强。”衣羽好奇问:“那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棋具了?”杜存诚恭恭敬敬回话道:“那副棋具是南海冼岛主送与我们殿下的,据说原是琉球王宫之物。”顾师言心中一动,问:“是否便是楸玉棋枰?”杜存诚踌躇道:“不敢相瞒,那棋具殿下视为珍宝,小将并未得见。”
顾师言侧脸看着衣羽,心想:当日吉备大师曾言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见过那副神奇的楸玉棋枰,衣羽想必也知此事。却见衣羽冲他一笑,问:“顾训,什么是楸玉棋枰呀?”衣羽原来并不知情。顾师言道:“是传说中的一副神奇棋具,据说谁得到了它谁的棋艺就能天下无敌,还能长生不老。”杜存诚与大繁树等人闻所未闻。衣羽奇道:“很奇怪呀,真有这种棋具?顾训,我们去看看好不好?”顾师言道:“也不知酋龙殿下所言之棋具是不是楸玉棋枰?”杜存诚赶忙道:“小将曾听殿下说过,那棋具似乎正是楸玉棋枰。”这杜存诚生怕顾师言不去,因此极力怂恿。顾师言见衣羽兴致勃勃,不忍拂她心意,况且也的确想见识一下那副神奇棋具,便问:“请问酋龙殿下现在何处?”那名叫大繁树的矮胖子抢着道:“也不甚远,便在成都,此去半月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