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窦贤命人腾出两辆马车让顾师言二人乘坐。乌介山萝一路上不停地掀开帷幕张望,祈盼朱邪赤心追上来。
  车队沿海岸向北,当晚在如皋场北部的大云寺歇息。大云寺是当年日本僧人空海募资修建的,其后每一批遣唐使到来,大云寺便扩建一次。二百年来,大云寺已成了规模宏大的南山宗寺院,也是遣唐使到来及归国时的落脚处。现任住持僧是日本僧人普照,普照早已做好迎接遣唐使的准备,清出僧舍一百间供使团使用,又得知此次是由王子为持节使率团前来,更是格外精心张罗。
  顾师言见窦贤忙得团团转,这里似乎以他这个司舶使为尊,并未看到什么钦差大臣,问随从,却道钦差在扬州。乌介山萝走过来,道:“顾大哥,快说说我两个哥哥的事吧,你早间说我二哥那颉啜是回鹘可汗,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师言心想:这事迟早要让她知道,或许可以让她断了对朱邪赤心的一片痴心。于是,从那日在慈恩寺她被人掳走开始,到温莫斯遇袭身亡,其后那颉啜出京之事细细讲来。
  乌介山萝静静倾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来。顾师言又拿出温莫斯留给他的那枚宝石指环交给山萝,道:“这是温莫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山萝捏着指环,泪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看着顾师言,道:“顾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愣。
  山萝从怀里摸出一枚指环,比顾师言的这枚略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同样镶嵌着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錾刻的神秘图案。山萝道:“这两枚指环是父王留给我的婚戒,小的这枚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了,父王说若是哪天有个男子拿着这枚大指环来见我,那么这个男子就是父王为我挑选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温莫斯临终留给他宝石指环竟是以乌介山萝的终生相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萝蹲下身,掩面哭泣,又仰起脸问:“这么说,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杀?”顾师言见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心一软,道:“这是朱邪元翼所谋,或许朱邪赤心并不知情。”山萝又低下头哭,呜呜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顾师言劝慰道:“山萝你也不要太难过,温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报,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都已死在尉迟玄的手上,上一辈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们兄妹失散多时了,那颉啜大哥十分挂念你。”山萝失神半晌,道:“他父亲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说他不思为父报仇。顾大哥,他也很可怜是不是?”顾师言无言以对,心里叹息了一声。
  夜里顾师言还在想山萝还年幼,早早让她和朱邪赤心分开,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颉啜大哥自会给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顾师言发现乌介山萝竟于半夜偷偷离开了大云寺,留下了那两枚指环和一封书信。书信是回鹘文,顾师言找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来译,大意是山萝说她对不住那颉啜哥哥和顾大哥,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爱上了仇人之子,无颜再回草原。烦顾大哥日后见到那颉啜哥哥就说乌介山萝死掉了,指环就留给顾大哥和顾大哥的妻子,也请顾大哥不要四处找她。
  顾师言深悔昨夜没能阻止山萝出走,但看来山萝心意已决,即便把她找回来,恐怕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顾师言纵然饶有智计,对这么个痴情少女也是一筹莫展,心想:山萝与朱邪赤心远离是非恩怨,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只是他二人各负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长相厮守?
  
  愁来饮酒二千石
  
  遣唐使船队放出羽鸽来报,船队将于午后靠岸。窦贤与普照禅师大大舒了口气,数日前东海起了大风暴,实在令人担心船队的安危,现接羽鸽来报平安,当即整装前往海岸迎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极目远望,海水接天。正未时分,海天相接处出现几个黑点,随即现出桅杆船帆,有四艘朱红色大船鼓风破浪而来。窦贤下令擂鼓致意,又命岸边等候的船只前去导航接应。
  海风拂面,众人立在岸边看着那四艘大船渐驶渐近,船首上的人物也逐渐历历可辨。忽闻仙乐缥缈,音色悠扬澄澈,令人神气为之一清,这是遣唐使船上的乐师正演奏东瀛音乐。
  王子源薰君是仁明天皇次子,位居内大臣兼近卫中将,位高权重,仰慕大唐文化,此次以持节使身份率使团前来。这批遣唐使团规模之大为历次之最,包括遣唐正使、副使 、判官 、录事、主神 、阴阳师 、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武士、奇工巧匠、留学僧、留学生、还学僧、还学生以及水手船工近六百人,分乘四艘大船,由难波港启航,在海上航行三十七日,顺利到达大唐东海郡。
  源薰君长眉入鬓,面容清俊,高屋黑纱帽,大袖白丝袍,举止高雅,泠然有出尘之慨。紧随源薰君身后下船的是两个绝色女子,在海风中衣袂飘飘,恍似临凡仙子。
  顾师言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中只有源薰君左侧那绝色女子的倩影,直到那女子登上一辆马车辚辚而去,顾师言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衣羽怎么会在遣唐使的船上?”
  赶到大云寺,顾师言无官无职却又不能接近王子源薰君,那两个绝色女子更是影子也见不着。
  次日一早,遣唐使团前往扬州,顾师言骑马想要接近前面的窦贤和源薰君,却被两个日本武士拦住,示意他离远点。顾师言高叫:“窦大人窦大人。”窦贤回头一看,冲源薰君说了句什么,源薰君对那两个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带住马往两侧一让,还对顾师言施了一礼。
  顾师言催马赶上窦贤,想要对源薰君行个礼,但左臂已断,无法作揖,只好学那颉啜大哥那样手抚胸口在马背上鞠个躬。顾师言行礼不伦不类,又是个断臂之人,源薰君眼露鄙夷之色,礼节上却是一丝不苟,他是日本真言宗挂名弟子,受菩萨戒,因此双手合什,行个佛礼。
  窦贤道:“殿下,这位便是我大唐有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顾公子。”源薰君长眉一挑,道:“久仰。”这日本王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问窦贤道:“贵国天宝年间的大棋士王积薪已仙逝多年,近年棋名传至敝国的还有一位名叫玄东的棋士,不知健在否?”窦贤道:“玄东前辈也早已不在人世,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顾公子便是我大唐棋界翘楚。”源薰君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顾师言颇为轻蔑。在源薰君看来,顾师言自然是因为触犯了刑律才受断臂之刑的,中国古语有“刑不上大夫”,顾师言无疑是下贱庶民,窦贤在他面前引荐这刑余之人已是失礼。
  窦贤与顾师言都察觉出日本王子的冷淡,依顾师言的傲气,最受不得他人的蔑视,一言不合便会掉头而去,但为了衣羽,他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顾师言搭话道:“王子殿下,可还记得贵国高僧吉备真备?”源薰君淡淡道:“吉备大师两次随遣唐使来中华上邦,此后一直没有音讯,想必已不在尘世了。”顾师言道:“吉备大师至今健在。”源薰君“哦”了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对吉备真备是否在世不甚感兴趣。
  顾师言也不绕弯子了,道:“昨日随殿下一道下船的那位白衣女子便是吉备大师的弟子。”源薰君猛地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问:“你识得她?”顾师言凄然一笑,道:“她是顾某未过门的妻子。”
  源薰君胯下的骏马忽然腾起前蹄,嘶叫起来。窦贤见源薰君脸色大变,忙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切莫乱说话,你怎会有日本国的妻子?”顾师言看着源薰君。源薰君脸色迅即恢复高傲神态,冷冷地问顾师言:“你可知她的名字?”顾师言道:“她叫衣羽。”
  “衣羽?”源薰君重复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羽姬。”
  顾师言一愣,心想:衣羽为何不在王子面前说出她的真名?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要坏了她的大事才好。顾师言一片痴心还在为衣羽着想。
  源薰君见顾师言默然无语,冷笑一声,催马越过窦、顾二人。窦贤看了顾师言一眼,有责备之意,然后追上去向源薰君致歉。
  去扬州途中,顾师言远远地见过衣羽两次,她和源薰君在一起,样子极是亲密。顾师言从未受过遭人冷落的滋味,念及自己待罪之身,又且断臂伤残,比之源薰君,不禁自惭形秽。远望衣羽与源薰君白衣如雪,并辔徐行,直如神仙中人,顾师言自怜自伤起来,独自离开使团车队,形单影只,落荒独行。然而情丝一缕,依然牵系着衣羽,远远地跟在遣唐使团后面,入扬州城。
  宣宗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在扬州主持盛大仪式迎接日本王子,这钦差大臣不是别人,却是大学士郑颢。顾师言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远望见郑颢身边改扮男装的万寿公主,心想:公主贪玩,也跟着郑颢来凑热闹了。
  万寿公主这次随郑颢下扬州其实是为了来寻找顾师言,那日在大明宫,顾师言中了马元贽的圈套逼死虞紫芝,宣宗震怒,要治顾师言的罪。顾师言被望月研一救走后,轩辕集算出他将往扬州,且有大难,所以万寿公主央求父皇让郑颢为钦差赴扬州迎接日本王子,她也就跟着来了。一到扬州她就命扬州郡守派遣人手四处查找顾师言的下落,得知顾师言十日前曾在扬州一茶馆与人下赌棋,又查到汪三家里,汪三极讲义气,以为这些人是来捉拿顾师言的,矢口否认见过顾师言。还是窦贤迎接日本王子到了扬州,才对郑颢说起顾师言断臂之事,说他昨日还与使团同行,后来不知何故独自离去了。万寿公主听说顾师言手臂被人斩断了,大吃一惊,求郑颢叫扬州府再多派些人,一定要把顾师言找到。
  但顾师言躲着不愿意见万寿公主,断臂之后,他有点怕见熟人,怕别人问起他被何人斩断了手臂?顾师言自己都尽量不去想这事,然而,那空荡荡的左臂却像利刃一般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扬州之繁华令源薰君大开眼界,当晚他带着羽姬和另一位叫藤原空婵的女子在两名武士的护卫下游扬州夜市。红桥一带,灯火如昼,廿四桥明月,画船香车,美女如云,看不尽的绮丽豪侈,听不完的丝竹管弦。源薰君好比入了万花丛中,目不暇接,心想中华上邦果然不是我东瀛岛国所能比的,扬州繁华远胜我日本国都平安京。
  羽姬对扬州景物甚是熟悉,一一指点给源薰君看,两人窃窃低语,不免冷落了藤原空婵。藤原空婵咬着嘴唇,不出一声。漫步来到畅春园,藤原空婵忽然“唉哟”一声,蹲下身抱着双膝。源薰君问她怎么了?藤原空婵含着眼泪不说话。源薰君又问:“是不是不慎扭伤了脚?”藤原空婵还是不吭声,眼泪滴滴嗒嗒流下来。源薰君命一武士回使馆叫马车。
  忽听有人大叫“衣羽衣羽”,从暗巷里冲出一人,直奔至羽姬面前,神情激动,似悲似喜。羽姬缩身避到源薰君身后。源薰君一瞧,这人是前日窦贤介绍的围棋高手顾师言。源薰君问羽姬是否认得这个人?羽姬摇头。源薰君也懒得和顾师言啰嗦,示意武士把他赶开。武士过来推搡顾师言,顾师言踉踉跄跄后退,一边叫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
  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路边,万寿公主跳下车来,扶住顾师言,冲那武士叱道:“干嘛推他!干嘛推他!”回过头问顾师言:“顾训,你的手怎么了?是谁砍的?告诉我。”顾师言道:“公主,你怎么来了?”抬眼见衣羽转身随源薰君离去,赶紧追上去,叫道:“衣羽,你忘了在洛神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那武士拦住去路,顾师言想要冲过去,武士伸腿一绊,顾师言就跌了一跤,万寿公主赶忙过来相扶,一边骂那个武士:“日本王子就了不起了,敢来大唐欺负人,你可知我是谁?”源薰君正要转身离去,听得这句话,不禁气恼,沉声问:“你是谁?”万寿公主骄傲地一仰头,道:“你去问郑颢和窦贤,他们知道我是谁!”突然看到源薰君身边的羽姬,不禁睁大眼睛“啊”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不是佛崖寺老和尚的私生女吗?”
  灯影下,看得出羽姬俏脸一红,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你这人怎么胡言乱语,我不认得你!”万寿公主连声道:“奇怪奇怪!”扭头问身边的顾师言:“顾训,你说是不是她?”
  顾师言浑身发颤,样子极是痛苦,涩声道:“衣羽,你究竟怎么了?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吗?”羽姬楚楚可怜地对源薰君道:“殿下,这些大唐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我好害怕。”源薰君拉着她的手,心中十分恼怒,但初到大唐不想惹出事端,强忍心头怒气,道:“两位肯定是认错人了。”
  顾师言大声道:“你如果不是衣羽,你就把左腕伸出来让我看看。”去年在洛神庙,衣羽因为不愿随望月研一回去愤而自刺,左手腕留下了一道伤痕。
  羽姬闻言显得极为害怕,拉着源薰君的衣袂,颤声道:“殿下,这唐人想要欺负我。”源薰君勃然大怒,对那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噌”地拔出刀来,刀长两尺,寒芒闪烁,对着顾师言作势欲劈。
  这时边上已有些闲人围观,见这武士拔出刀来,都骚动起来。源薰君一看情况不妙,命武士把刀收起来,正好使馆的马车来了,忙扶着羽姬和藤原空婵上车,两名武士跟在车后,快速离去。
  顾师言如痴似傻,呆立不动。万寿公主并不知道衣羽和顾师言之间的纠葛,过来道:“难道真的是认错人了?好了,不管她了。顾训,我们回去吧。”顾师言摇摇头。万寿公主急道:“怎么了?你是误中奸计才做了错事的,这些我都已向父皇和郓哥说清楚了,他们也不怪你了。真的,不骗你。”顾师言道:“多谢公主。”万寿公主道:“谢什么!来,上车。”说着踏上车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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