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裸云两朵
作者:何大草
若干年后,我在大学寝室里做了个试验,拿一小块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来回擦,并始终保持单调、不变的节奏,那难听的吱吱声,很快让同屋们塞上了耳朵,其中一个蹲下来,发干呕。他们瞪大了眼珠子,以为我疯了!然而我很明白,我只是为了以恶作剧的方式,重返记忆。那种记忆的确是很疯狂的。
那个晚上,当赵小青骂完后,吱吱声消失了。楼上也慢慢安静了。赵小青,这个有洁癖的天才,追求声音的百分之百纯粹的音乐家,一个一呼百应的造反派头头,终于被疲惫所征服,倒下睡着了。但,就在这时,让人头痛的吱吱声又来了,这一次,是从上边发出的。我张开耳朵听得非常地清楚:她爬上了赵小青的窗台,直接拿泡沫在他窗户上磨擦。
我晓得要出事,就在我的意识飞转时,楼上传来玻璃猛烈的破碎声,一把斧头击穿了窗户,随后落进了桑园里。我的心揪紧了,她呢?这时候,桑园的住户陆续醒来了,但没有谁开灯,我依稀看见许多人趴在自家窗口,在张望着、等待着。就连我的父母,也披衣坐在餐桌前,各自抱紧一杯白开水。现在是死一样的静,我父母的手不住发抖,开水泼洒出来,把他们的裤裆都浇湿了。
安静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吱吱声又回来了,还是在上边响。赵小青大骂:我尥你娘的匹!他唱《泪蛋蛋泡在沙蒿林》的雄浑嗓音,此刻已尖锐得像一只毛发竖立的鸟了。但那泡沫摩擦玻璃的声音根本就不理会,依然不停地响着,既是挑衅,也是挑逗:它抵达了更上一层,到了阁楼了。
第二天早晨落起了淅沥的雨水,我挤在许多人中上苏娘家察看了现场,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赵小青满腔的悲愤已到了怎样的顶点:窗帘被撕了下来,茶几被踢翻,杯子、水瓶的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他是在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情中冲上阁楼的,一只拖鞋掉在楼梯下,另一只拖鞋卡在楼梯的中间。他手上还握住一只威士忌酒瓶,因为斧头没有了,而酒瓶是他顺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他发出的最后一声,不是骂,而是尖厉的长啸,酷似泡沫最终在玻璃上擦出了闪电来——他的身体冲开两扇大玻璃,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赵小青是被那吱吱声给毁了,却没一个人能理解,包括直到今天的我,他哪来那么强大的力量,竟然射进了荷塘里,撞死在长满虎耳草和青苔的假山上。天亮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倔强地站在水塘和雨水中,一手抱着假山,一手还紧攥着酒瓶的瓶颈。
警察牵着狼狗慢吞吞地来了,但没有找到那个发出噪音的人,雨水把一切痕迹、味道,都冲洗干净了。何况,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一个人死于非命是不足为奇的。
十
再见到桑桑,是1978年3月了,我刚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就读,而她回南音参加母亲的平反昭雪会。我父母、我,还有我的女朋友,都参加了。那天也落着雨水,桑桑全身穿黑,还撑了一把黑伞,脸上有了些细细的皱纹,但身子还很苗条,神色也跟从前一样,从容、平静,看我的时候,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糊。我有点不相信,她曾被我搂在怀里,一身凉得发抖。她送给我父母一陶罐蜂蜜,说这是她亲手割的。她告诉我,这些年是跟着一群养蜂人在云南过的,那里天高地广,所到之处都很暖和,蜂蜜吃得多,人挺结实的。
我女朋友悄悄对我说:“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桑桑。”我微微诧异,问那她是什么呢?女朋友想了想,说:“她也可以是别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我。”我没有听懂。她是哲学系的学生,听我讲过无数回桑桑的故事。
桑桑告别的时候,我们像大人那样握手。她的手意外的一点都不冰凉,也不是温热的,是突然烧起来的那种滚烫。我眼里酿着一颗泪蛋,说:“留下吧。”她把手抽出来,还是走了。
后来她携母亲的骨灰去了法国,在巴黎跟舅父,即苏娘的小弟弟一家团聚。在那儿,她学习教堂彩绘玻璃画的创作和修复。2004年舅父去世后,桑桑移居东部小城第戎,在圣玛利亚修道院做义工,至今未婚。
1982年我从川大毕业后,放弃了去兰州参加西北第二考古队的机会,为照顾害慢性哮喘的母亲,回到了南音,编撰院史。我对音乐缺乏感受,但那些发黄的照片、干巴巴的年表,除我之外没人愿意阅读的会议记录、揭发材料、无人认领的书信、失踪者的日记……却让我听到若干不安宁的声音,仿佛唯恐被遗忘,倔强地要从字缝里边钻出来。其实没人可以遗忘的,因为回避也正是记忆在作祟:苏娘住过的房子被视为凶宅,无人敢居住;她和赵小青留下的天才之作《两朵云》,也没人愿意再演出。我会在每天下班关上窗户前,眺望一会儿南音的小礼堂、林阴道,更远处灰蒙蒙的桑园……我能隔着这大寂静,听到被埋葬的,哑声哑气的歌声。
——选自《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