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草场
作者:郭文斌
突然,母亲定定地盯了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接着,母亲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说,当年妈把你带回来时,你还不会走路呢。那时,妈真担心带不大你呢,不想一转眼就成了个黄花闺女了,知道吗,已经有人来提亲了。
桃花低了一下头,就在母亲又要开口时,倏地上前向母亲嘴里放了一片杏干。
母亲看着桃花笑了一下,说,这杏干还真比杏子味长呢。
桃花说,啥味长味短的,我只觉得它好解渴。
母亲说,是的,它就是能解渴。
虽然是同一句话,但母亲的口气和她不一样,桃花觉得母亲把自己的意思给篡改了。
再看母亲时,母亲的目光已经在对面山上。母亲说,看你爷爷睡的那个地方,多像个竹篮儿。桃花就觉得爷爷睡的地方真像个竹篮。自己平时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母亲怎么处处都高自己一筹呢?如果妈死了,你就把妈埋在你爷爷的脚下面。桃花说,你胡说啥啊。母亲说,妈真觉得那地方好呢,如果不是给你做伴儿……母亲打住了后面要说的话,再次盯了桃花看。把桃花的眼睛都看花了。
突然,母亲收了目光,说,桃花你猜我今儿带啥来了?桃花说,你早说过是针线了。
母亲摇摇头。
好吃的?
母亲还是摇摇头。
桃花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竟带了一个很好看的风筝:竹子做骨,绸子做面,活像一个彩蝶。小时候,每当她哭闹时,母亲就哄她说要给她拿风筝去,可是每次都说没找见。桃花问,这么好的做工,你从哪里弄来的?母亲说,说起来,它还是你姥姥给妈的呢。那时每当妈去放时,你姥姥总是说,风筝上有一辈子人呢。当时妈还以为你姥姥在说胡话呢。
桃花问,那么现在呢?
母亲说,等你嫁了人就自个明白了。
桃花说,妈你说的啥话么。
母亲笑了笑,说,今天风正好,你去放。
桃花就去放。可是放了一会儿,总是放不起来。母亲就又从包里拿出一团线拴在风筝上。教桃花怎么放。桃花就依母亲教的放。果然越放越高。看着风筝乘风在天上飞翔,桃花高兴得像一个彩蝶一舞一舞的。连正吃草的羊都回头看着她。
等桃花放够了,母亲问,好玩吗?桃花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母亲说,我还真舍不得呢。桃花说,不就一个风筝嘛。母亲叫桃花。
桃花应。
你想想,风筝为啥要有个线?
没有线不就跑了。
母亲说,当初没有线,它怎么没有跑?
桃花想想也是。
桃花说,为了让它飞起来。
母亲说,算你说对了一半。
这时,母亲把风筝又放起来了。桃花看见母亲的神情有点异样。母亲一直把线放到头。然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风筝,叫,桃花,这线还有一个用处,你再想想看。桃花想了想说,是为了让风筝飞高。母亲摇了摇头,难为你了,你就好好看着吧。说着,就把手中的线松开了。桃花大叫了一声。风筝已经上天了。
再也没有下来。
桃花看见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
桃花气愤母亲把好端端的一个风筝给放走了,但是看着母亲脸上挂了泪花,又觉得其中必有缘故。就小心地给母亲递上手帕。说,不就一个风筝么。母亲接过手帕说,就是,不就一个风筝么。说着,脸上换了笑容。
母亲的气有些喘,桃花扶母亲坐下来。再看天上的风筝时,已经和蓝天隐约难辨了。风筝上有一辈子人呢。什么意思呢?嫁了人就自个明白了。不嫁人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嫁人,不就是多了个男人么。
突然,母亲振作了精神,说,咱们再玩个游戏,也是你姥姥教给我的。桃花问什么游戏。母亲就教给她玩。
其实很简单,就是母女两人互相拉着手在地上转圈圈。桃花没有想到,平时病怏怏的母亲这时竟变成了一个疯女孩子,拉着她,可着兴儿旋转。
旋转中,桃花感受到了一种借助别人把自己放开的快乐,一种放任自流的快乐。这种快乐让她晕眩,以至于忽略了从母亲额上滚下的豆大的汗珠。
谁想母亲却突然丢开了手。
桃花摔破了鼻子。母亲忙从身边掐了几片青刺捏成团给桃花敷。桃花一把打开,把头扭到一边。母亲并没有生桃花的气,又折了几片捏成团,一手按着桃花的额头。一手塞住桃花的鼻孔,然后说:
桃花,想想看,你的鼻子是咋破的。
桃花瞪了母亲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会说还不是母亲日弄的。可是,你再想想,这件事说明了个啥道理呢?
桃花用手捂着鼻子,表面上做出一副不理母亲的样子,心里却在思忖着母亲的话。她好像从中悟到了许多东西,却一时难以明确。冷静下来后,她不再认为母亲是存心日弄她,她甚至为刚才对母亲的鲁莽感到羞愧。
想到这里,桃花不由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目光又在远处。
好像黄昏中飞着的一只鸽。
就在桃花不知所措时,母亲说话了,桃花,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就是你最亲的母亲也是靠不住的。转圈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啊,可是正是你最开心的时候,不知不觉把身子交给了母亲。就是说,你已经失去了身子。说到这里,母亲突然顿了一下。桃花发现,母亲的神情中蓦然增加了许多山水。
接着,母亲说,桃花,人活在世上,特别是我们女人,轻易千万不能失去身子。无论啥时候都不能让别人给你做主。只有这样,关键时候,才能自己把自己稳住。
讲完这段话,母亲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显得特别累,让人觉得她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完了。
母亲的神情让她有些怕,她拿了水给母亲,母亲推开,只是一个劲地吸气。桃花放下水,坐在母亲背后,让母亲靠实在她怀里。母亲的心跳就像战地鼓一样传过来。让她惊异、感动、慌乱,又伤心。
桃花,知道妈为什么不供你读书吗?
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
桃花说,穷呗。
母亲说,是,也不全是。
桃花问,那是为啥?
母亲说,其实妈也很矛盾,妈不就是半个读书人吗?不也在城里混了半辈子吗,但最后还是回来了,知道为啥吗?
桃花说,是因为妈病了。
母亲说,你是妈的女儿,妈不怕丢人,妈今天告诉你,妈不是病了,是脏了。
桃花惊得说不出话来,大睁着眼睛看母亲。
桃花你别怪妈,妈现在觉得其实在山里做个羊倌真是挺好的。
母亲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桃花把水给母亲,母亲喝了一口,缓了缓,接着说,如果你听妈的话,就嫁给地生吧。
桃花生气地说,妈你胡说啥呀。羞得勾下了头。
母亲说,妈已经盯了好久了,村里的小伙子差不多都到城里去打工,就他安心地种地。
母亲是在为桃花订完亲的第七天走的。母亲上路时,“八公主”正在分娩。
——选自(《花城》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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