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四棵松
作者:阿 成
黑龙江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去了苇河镇。
过去我是一个卡车司机,经常在黑龙江一带转,对黑龙江很有感情。粗粗地一算,70年代至80年代,二十多年来,我差不多把黑龙江的山山水水都给走遍了,屐痕累累呀。这些经历已经成为我的精神财富和生命伴侣了。
的确,有时候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白驹过隙,猛然间,你会突然停下来,对早些年去过的那些乡镇有一种深深的眷恋,“谁知远客思归梦,夜夜无船自过湖”啊。如此的梦魂萦绕,便总惦记着再去那里看一看。
早年,去苇河是这样一个行程:先从省城哈尔滨乘火车到尚志县,下了火车,再转乘那种简陋的夜间行车时需旅客自带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森林小火车蛇一样地在山沟沟里逶迤了大半夜的时间,才能到达苇河。冬季的黑龙江天黑得早,坐在森林小火车的车厢里,看着烛光摇曳下的一张张旅客的脸,看着车窗外雪光掩映下的黑森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仅仅如此,倘若赶上满天风雪的日子,骠悍的大雪将森林小火车的轨道一埋,前途白茫茫一片,全部是齐膝深的雪,火车肯定走不了。只有将轨道清理出来才能恢复通车。这样的事我是经历过的,小火车迟迟不来,一群人只好在那个木刻楞的候车室里呆着,瞅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发呆。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流放?逃亡?被遗弃?归乡?回家?五味杂陈,愁肠百结呀。
或许正惟如此,我才更加留恋那些有声有色的日子。
而今,黑龙江境内都修了高速公路了——高速公路比火车快,而且比火车便捷,驱车去苇河,至多三个小时的时间,不必要把车开得特别快,稳稳地走罢,深情地“抚摸”一下周边的景色,你的灵魂会变得更加纯净,于纯净的感受中会不知觉地流下泪水来。那种享受无与伦比。
黑龙江的冬季,下午四点钟天就开始黑了。有的时候天黑得会更早一些,三点多钟,太阳就沉入藕色的雪山了——这也是记忆中的一景呵。
当车子从北门开进苇河镇的时候,整个镇子已是暮色四合,街灯初上了。我先找了一个简陋的小旅店安顿下来——简陋的小旅店才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呢。再说,鄙人毕竟是一个来自城里的穷作家呀。
安顿下来之后,便出去吃饭。
出了门,哦,大雪竟悄然而至。
在去找饭馆儿的雪路上,我还在想,老阿,你到苇河有什么目的吗?答案其实是,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而且在这个镇上也没有什么朋友了,先前苇河的那几位朋友有的已经调走了,有的甚至到京城当官去了,有的人故去多年了,女人改嫁了,有的人多次联系不上,已不知去向。“西出阳关无故人”喽——纷纷的落雪之中,这样的人生滋味,孤独的旅人难以堪负啊。
小镇似乎是为了节电,辅街土路上的街灯不多,远远的、一跳一跳地在舞雪中亮着。走在新雪的镇上,心中弥漫起一股久违了的亲切。
在黑龙江境内,乡镇上吊着一个幌儿的饭馆自然是不大的。撩开饭馆那个用来阻挡风寒的厚棉门帘子,看到里面只有两个吃客,其他的饭桌都空着。小饭馆里非常的热,屋子中央的那个铁炉子将炉盖儿都烧红了,炉子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桦木烧柴。苇河镇的四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这一带不仅利于形形色色的部队出没与隐藏,而且住在附近的老百姓烧柴也很方便。
不知为什么,多年来我始终喜欢去靠窗的位置坐,似乎那儿是一个舒适的驿站,只有坐在那里心才会宁静。我便选择了那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窗玻璃上的那一版图案狰狞的霜花,我看到外面仍在下着雪呢。瞬间,我想到念中学时读过的那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课文:那雪正下得紧……
尽管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但是,这些年来心里一直馋着小镇上的吃食哪。今天“回家”,好好地解解馋吧。于是,要了一个小鸡儿炖蘑菇,一个油炸小河鱼儿,凉拌大豆腐、蒜泥血肠,主食要了一大盘子酸菜馅饺子。想了想,又加一碗疙瘩汤。我爱吃乡下的疙瘩汤,在我记忆里,乡下的疙瘩汤才地道,吃着才舒服。
见我一个人要了这么一大堆,那个当服务员的乡下丫头捂着嘴巴直笑。
酒呢?酒打多少?憨厚的女孩子问。
我问,这里都有什么酒呢?
这时候,旁边桌的那位瘦瘦的吃客插嘴说,“黑土地”好,醇。
我冲他友好地笑笑,便对站在面前的那个乡下丫头说,那好吧,三两“黑土地”。孩子,记着给我烫一烫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旁边桌上这一瘦一胖的二位,要的菜很简单,一个干豆腐炒小辣椒,一个渍菜粉儿,再就没有什么了。酒倒是不少,两瓶“黑土地”,一人面前一瓶,所谓“手把瓶”。心想,这才是小镇上的喝酒人呢。
见到我要了这么多的菜,旁边桌上的那个胖子转过脸来问我,兄弟,八成是省城来的吧?
我说,是。你们二位呢?
胖子说,我是化一村的。
然后,他又指着那个瘦子说,他是景周村的。这不,我们俩在这儿约好见面,明天一块儿到乌吉密的小九买蘑菇菌去。
乡下人的介绍总是很细,他们都尽可能地把话说周全一些、细致一些,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的心是真诚的、亲切的,跟您是近便的、友好的。
我问,化一村、景周村,哟,是不是用张化一和穆景周命名的那两个村子?
他们都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咱这一带你也挺熟啊。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
40年代的时候,当时的苇河还是旧政权的一个县。张化一同志是苇河县的第一任公安局长。他是“8·15”光复之后,李兆麟将军派往苇河县接收敌伪政权的我党第一位干部。张化一同志到了苇河县之后,首先摘掉了“国民党苇河县党务专员办事处”的牌子,命令他们立即搬出县公署,严令禁止“党专”的一切活动,并收编了苇河的地方自卫团。
围观的老百姓都站在雪地里揣着手看着,没有表情,一声不吭。他们心里没底呀。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一天的事。工作进行得势如破竹,没有扭秧歌的,没有打腰鼓的,围观的人也极少,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说实话,马死人僵,孤悬绝塞的革命斗争大致是这样子的。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张化一同志新收编过来的国民党苇河自卫团的头头,收编后,组成苇河保安一支队,归人民保安大队领导。苇河保安一支队的队长是熊占元,丛国栋和魏蔚良是副队长,但熊占元是我们的人。
同时被李兆麟将军派驻苇河的,还有“开道游击队”的队长李省三同志。当时,开道游击队一直活动在苇河和海林交界的深山密林里,主要任务是负责消灭流散的日军,打击当地的土匪。1945年10月,李兆麟将军就已经将开道游击队改编为人民保安大队,任命李省三同志为大队长,协助苇河县县委书记吴江同志、县长穆景周同志的工作,并统一由公安局长张化一同志领导,负责维持苇河、亚布力、一面坡、石头河子等地的地方秩序。
这支队伍野战能力非常过硬,全部骑马,出生入死,神出鬼没,被李兆麟将军称之为“死神之旅”。
张化一同志到苇河赴任的时候,乘坐的也是夜里用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他的战马也被牵进了小火车的车厢里。为什么不骑马去呢?主要是地形复杂,情况也复杂,毕竟刚刚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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