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米粒儿的天堂

作者:王 棵




  H像等他这个电话多天了,听起来给他感觉是这样的。
  “我正在想着,这个时间有没有人请我吃夜宵呢。你忙吗最近?”
  他飞快地去洗了把脸,套了运动裤和T恤衫出门了。在工农路老汤牛杂店,他要了15块钱牛杂坐在那里等H。温暖的南方秋夜里,满大街都是可供消夜的排档、烧烤摊和糖水车。四季不分的亚热带气候因为缺少那种季节更替的规律提示,总使他这样的人变得懒得去急争、求取什么。这已经成了困扰他的一大弊端。他补课似的迅速回想H的长相,怕过会儿她来了不能一眼认出来。
  算来是两个星期前,他和H以今天下午和女任贤齐会见的形式和目的会面,之后H主动给他打过一次没超过两分钟的电话,他没怎么当回事,这事好像就中止了。今晚他的电话将这个说消失随时可以消失的生活线索又重新接上。H只比他晚5分钟就到了,她是走过来的,看来她家就在牛杂店附近。他们寒暄片刻,他莫名其妙地、挑衅似地,对她说: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个4岁半大的孩子,女孩,生下来就有病。你可能没听说过,叫苯丙酮尿症。大人得服侍她一辈子的。”
  H听完很平静,既没表现出吃惊,又没出现退却之意,但更没有从脸上流露出对此事更多的兴趣。许久过后,等他在一种不可理喻的说话欲的驱动下,跟她说了下午和女任贤齐的故事,包括他好几次下意识地跟踪那些健康美丽的女孩子,诸多他生活中的隐私和半隐私,他蓦地发觉H身上有一种定力。具体什么样的定力他还说不上来。而等他发觉了H身上这个特别大的特点时,他又惊愕地发现,他在H面前特别难藏住话,甚至她是个很容易让他说过头话的人。一次性说那么多话,加起来差不多是往常半年的说话量,他马上感到喉咙、胸腔,甚至整个身体,都呈疲倦之态,要虚脱似的。他及时告诫自己住了嘴。他们之间却没有出现超过3分钟的沉默。H说:
  “你很怀念你前妻。她一定相当不错。”
  他用一段说完后马上后悔的、很不地道的话,作为对她的回答。
  “我妻子是很漂亮——不见得是大家认为的漂亮,我觉得很漂亮就够了。当然了,我很怀念她。我和她不是因为别的分开的,是因为生和死。我们感情很好,从来不吵嘴,连争执都没有过。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她太好了,是个无可挑剔的女人。”
  “嗯。”
  “很难有谁像她那么好。当然好的人还是有的,但要花时间找来找去。大海捞针一样。我懒得费那么大的劲。没有这个力气了。”
  这段话真有点挑衅的意思了。因为他觉得H身上那种定力非同小可。既然他约她出来还真不是特别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他不如弄清楚这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H微笑着,点点头。“我理解。”
  他在一种慢慢到来的极度放松中,沉入了自己的思绪。后来他脸上浮出疲惫之色。他倒在椅背上,眼睛落到H身后棉絮般模糊一团的城市夜景,缓缓地说:
  “我经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脑子里老有怪念头。但我又不觉得自己老了,我心态还年轻。你看,我刚才特别难受,想找个人出来说说话。但等我出来后没多久,我就想回家了。还真不是因为担心我女儿,是什么原因我自己都不清楚。”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女儿的。改天有没有那个荣幸请你把她介绍给我认识?”
  他终于想到,她身上的定力是宠辱不惊、委曲求全,以及认定一件事后坚定不移的处世态度。与他这样一个敏感、犹豫不决的人相比,他们的性格真是差别太大了,完全相悖的,是两极。但正因为绝对的相异所导致的永远存在的化解力,使他们的相处不可思议地和谐。时候尚早,他猛地决定带她去家里看看米粒儿。
  米粒儿把两条手臂枕到脑后,定定地望着H。很快她不再看H,伸出手来示意他抱她。他将米粒儿抱起来。米粒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怯生生地瞥了H一眼,迅速把头藏进爸爸的肩窝,再不抬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深更半夜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对一个竟会怀疑爸爸独自去和妈妈幽会——连自己的妈妈都会妒忌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的欠考虑。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没有计划性。他马上开始哄米粒儿重新睡觉。米粒儿却顽固地拱在他怀里,两个眼睛比白天还要亮,像是谁突然赋予了她监视任务似的。不久他意识到米粒儿开始她的拿手好戏了。她支使他去客厅,等H跟出来,她又小声命令他回卧室。H再跟进来后,米粒儿又嚷着要去客厅,如此不下五个来回。后来老少三人在客厅停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哄米粒儿睡觉,H尴尬地站在他们前方,间或说一些试图使米粒儿活泼起来的话。米粒儿与H的对峙却变得明确了,她开始对H翻白眼。H在他们旁边坐下了。米粒儿扭着、跳坐到他与她之间,挺着小胸膛,目视前方,一手紧拽住他的手。
  “第三者插足!”
  米粒儿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他与她面面相觑,会意地大笑起来。米粒儿在他们的笑声中跳到地上,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很大声,又跑到地中央,举臂、扭胯,跳起舞来。跳了一阵她蹦蹦跳跳地拉开门去阳台上拿了小乌龟来,告诉H,它叫小银子,并得意洋洋地强调这名字是她起的。
  后来气氛似乎不再那么僵持,他们随便说笑了约半个小时,H告辞。他打的将H送到牛杂店附近的和朗新居,回来后发现米粒儿已经睡着了。
  凌晨三点,米粒儿被尿憋醒了。这时分,他才刚有点睡意。他把米粒儿抱到卫生间给她把完尿,一边把一边嗅了几嗅。气味好像没什么反常。回到床上,半醒状态的米粒儿突然扯直了嗓子哭闹起来,他怎么安抚都没用。他放任米粒儿哭闹下去,自己拿了个指甲钳一屁股坐到床下面扳起腿剪脚指甲,一边无所事事地等米粒儿哭完。米粒儿哭得更凶了。她开始要妈妈。在她尖厉的声音里妈妈二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终于她还是闹够了,抽泣着爬到他身上,细声细气地问:
  “爸爸你不是可以看到妈妈吗?帮我看看她在干什么好不好?”
  他凝神望着女儿,并越过她的头顶看窗外混沌的夜空。现在,11月的第一天已然到来,这一天和别的那些天没什么两样。白天电视台发布信息说,太平洋洋面上向西北方向开进的台风拐了个弯,现在正去往这边西面的一个城市。他深深地看了米粒儿两眼,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妈妈在睡觉。她还跟我说,叫米粒儿也赶紧睡。”
  米粒儿乖巧地回到床上,自己盖好被子,睡了。他也关灯睡觉,感觉脑子里的空白比内容要多许多。
  他趁中午带米粒儿去附属医院给她做了一次例行检查。都正常。米粒儿生下来就被告知得了那种怪病,由于持续用药,四年多来,她的身体从来都没出过诸如头发变白之类的状况。一年四季,她看起来和正常孩子没任何不同。他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每个月头,一定会带她去医院全面检查一次。他总担心哪天米粒儿突然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小女孩,或者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从这个世界消失。
  从医院回来他带米粒儿去了影楼,她太缠人了,他想想还是把她送回去了。和往常一样,把她关在家里让她跟一堆玩具和电视玩。下午店里没怎么有事,他这个老板兼摄影就呆在这并不大的店里修相机。四点钟的时候,他收到H的短信。H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顺便她要把买给米粒儿的一些东西捎给他。
  前面下过一阵急雨,门外吹进来的风很清新。他感到一阵心慌。现在他的生活明确出现了一股推动他的力量,这股力来自一个有意于他的姑娘。他掂量了一下,仍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但另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惶恐令他无力抗拒。他到底还是给H打电话了,约了六点在天堂鸟西餐厅。挂了电话他心里没来由地飞过一阵轻微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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