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罗马帝国衰亡史》一书现有版本最少者亦不下六卷之多,而且多不止于此数,现编印此一删节本目的不过在于为该书赢得更多新读者,并为原已对该作甚为熟悉的读者备下一较为轻便版本而已。
罗马帝国及其衰亡过程,直到今天,仍可说是欧洲及近东地区最重大之历史事件,而对于这一事件进程描述之完美,任何书籍亦无法与吉本此作相比。无人不知,此书乃无与伦比之博学多识与无可匹敌之文学技巧的巧妙结合。而二者究如何因而相得益彰却常为人所忽视。尽管吉本此书成书年代距今已久,其后从中又时或有所发现并常有专文论述,但无可否认此书之所以能长久盛行不衰并常使人爱不释手,实多有赖于其超凡的艺术成就。然而,若《衰亡史》已完全失去其史学价值,则除少数文艺研究者外,仅以其文学价值而阅读此书者恐怕也将为数不多了。因此,欲为此书编一摘选本势非对此两方面成就同时兼顾不可。如仅为求得史料完备,将此方面有用材料剪贴拼接成篇,则必将严重损伤此一伟大作品,而使读者无法窥测原作的真正价值了。因此,必需把此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慎重考虑如何在缩小其篇幅的同时,仍保持它的有机统一体的形象。
历史上首次称《衰亡史》为使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相衔接之桥梁者乃尼克尔夫人。吉本本人自称曾生动描写了非罗马文明①与宗教的胜利。不论我们的观点和信仰如何,此一论点却决不容疑议。吉本在其所架桥梁的古代一端,已详为此一背景作下准备,并于其综述要领的三大章中讲明自己的中心思想。此三章几未作任何删节已全部保留在新本中,因不如此便不足以使读者全面理解吉本的意图和结论了。删节的例子可见之于有关罗马诸省及军事力量的各章中,因此类特殊问题一般现代作品所作论述已更为详备。在讲明背景之后,整个叙述则始终随帝国政府之起伏和发展线路前进,直至476年前后西罗马帝国之最后解体。在此过程中,有些章整章被删,有些特别复杂之叙述则代之以简略概述。
①此处原文为barbarism实即“野蛮文化”之意。因在古代史中,罗马人把帝国以外的民族一律称作野蛮人,这显然是完全不切实际的。因此,后来在英语中barbarian一字也具有了“非罗马人”的含义。这不免给翻译带来一定困难,请读者留意。在以下的译文中,仍拟尽量保持其本来面目:能通处仍一律译作“野蛮人”。——译者
本书后半部所涉及时间,几近一千年,这与自公元180年至476年这段要短得多的时间,形成了对照。因此吉本的叙述便不可避免地常需匆匆带过或简略概括,因而处处暴露出他对拜占廷历史所知有限,评论亦多欠当。尽管如此,我们却不能忘记吉本所写的最佳篇章大部分仍在该书后半部中,而他对于终使君士坦丁堡走向灭亡的各种事件安排的周密,仍为后人所不及。本删节本则始终坚持这一中心脉络,而对某些次要问题则不免忍痛割爱。而即使对这些较次要问题亦尽量保留其大旨。比如,伊斯兰教的兴起虽被保留,而阿拉伯人往西直到西班牙的征服和文化扩张便全部删去,因当时西班牙并不在帝国范围之内。因此,关于现代欧洲国家发展情况的叙述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进展情况亦或全部删去,或大加砍削。另一方面,对意大利的几次重大入侵以及在西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对罗马的掳掠却差不多仍全部保留下来。罗马自始至终什么时候也不失为一座皇都,对她的万千苦难吉本从来也不曾忘怀。
罗马无所不在的思想实为史学家吉本所具备的一项重要优秀品德。他始终毫不含糊视罗马帝国为一单一整体,而其后之作者却无一人有此思想。即使在罗马领土已被东、西两政府分割为二时,罗马仍为一帝国而并不存在两帝国一说;同时虽然后来君士坦丁堡已不再使用拉丁语,而该城的希腊公民却仍十分正确地自视为罗马人,并称自己所使用语言为“罗马语”,因而在口语中,现代希腊语至今仍保留此一名称。因此,当1453年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直捣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当时倒下的并不仅仅是这一城市;可以称之为建于公元前27年的罗马帝国亦随之彻底瓦解了。然而,吉本的叙述却并未到此结束。
吉本曾在一段早已闻名于世的文章中讲述过他所以撰写《衰亡史》的缘起。还说到他最初计划原拟“仅以那一城市的衰败为限,而非帝国的彻底解体”。而且仅仅是在新计划已接近实现之前不久他才决定作此改变。但是最初的意图他却始终未曾忘怀。是以在整个这部作品中,他时而仍禁不住要对该城日益衰落的景象作一番描述,而且在他对新罗马的最后崩溃已作出绘声绘色、令人惊心动魄的描绘之后,却还要为他这部杰作锦上添花另加上一篇措词平静的后记;借以描述中世纪和16世纪罗马所处状况,但这段描写,总的讲来,和他在他唯一的那次拜访中所作极为细致的介绍实已无大差异。在他撰写这发思古之幽情的数章的时候,他的思想无疑又回到了他开始写作的早期,同时他的读者也被带回到了那仔细展开背景和点明主题的最开头的几章中去。《衰亡史》真可说恰似一部伟大、深沉的交响乐曲,一开头言明的主题,最后被发挥时却溶解在对随之而来的可怕的彻底崩溃的沉思之中,不过,在这崩溃景象的上空却已出现了一些文艺复兴和这位历史学家生活和工作其中的现代世界的黎明的光辉。作家的生活和工作竟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既然并非每一个开始阅读《衰亡史》的读者都曾读完此书,他们也便有可能根本不了解该书的完整计划。现在这删节本终能使该书首尾同处于一张封皮之中,①那么在这方面也可能会对他们有所帮助。
①编者当然完全知道,在吉本开始撰写最初数章时,他并未曾决定将这部历史直写至1453年。但作者最后安排却仍使该书结构达到完善境界,此一考虑并不足以表示我们对其完美程度有所怀疑。
著名的描绘基督教兴起过程的第十五、十六两章,于此删节本中将全部保留。因此处若作任何删节必将使人不免感到,在此重大问题上,编者实有意图置本人观点于吉本及其读者间之嫌。自从1776年该书首次经巧加安排,以此二章为其最高潮的四开本问世以来,它们便一直被视为吉本论述基督教问题的著名杰作,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也是他们所熟悉的唯一的两章。这其实是很不幸的。因此,在这里其后许多讨论神学和教会发展情况的篇章都予以保留了。完全抛开阿里乌主义,①三位一体说和上帝之子化身说的发展,我们对野蛮人入侵的历史及东罗马帝国的内部发展史便完全无法理解。这里我想应该让大家想到,纽曼主教②曾不无感伤地说过,吉本实为我们所有之唯一教会史学家。时间和勤奋已对这一情况有所改变了。不管怎样,一些最有价值的教会史学家都无不和吉本异口同声斥责不加深究的轻信、无稽的迷信以及有意的欺骗,并同声哀叹,在一切宗教史中几乎到处都出现了一种脱离原始理想而趋向于世俗野心的现象。吉本乃是使宗教史成为世俗研究课题的第一人。他的一切继承人绝大部分也只是在方法和程度上和他略有所不同而已。关于这一问题这里还必须略多讲几句。有些作家很容易倾向于谈论吉本对基督教的反感。不错,在他的文章中他曾轻率地谈论过诸如吉尔伯待 默里③的作品就在我们自己的这一时代也已被斥为“为害无穷的废话”一类话题。但吉本对“福音的简单、纯洁的观念”可从未进行过攻击。对基督教的道德观念,他也从未像后来的某些不可知论者那样横加指责。他对真诚和勇敢追求理想的态度始终怀着崇敬之心。这里,我们只要想一想他对待西普里安①、阿塔纳西乌斯②和约翰·克里索斯托姆③等人的态度便行了。另外,还可以想一想他曾如何对变节者尤利安④的宗教观念和行为也同样无所偏袒地加以讽刺。在这里,借口吉本对宗教生活怀有无限同情那是没有用的。他的思想在大陆哲学家们的薰陶之下已趋于成熟。关于那些哲学家,利顿·斯特雷奇⑤在评论杜德凡夫人的一文中曾说,“那一代人的怀疑主义可说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持这种主义的人对任何问题已不屑进行驳斥;他们只是根本不予理睬。对宇宙的神秘以及对此类奥秘进行解释的一切说法,他们全都同样抱着冷若冰霜的态度”。如果吉本从帕斯卡尔⑥处学来的“严肃而温和的讽刺”,由于反复使用最后不免有点让人厌烦,那我们便应该和J.B.伯里一样回想起,在18世纪那“鼾睡”的教会很有可能会忽然醒来对亵渎上帝的行为进行迫害的时代,采取旁敲侧击的手法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
①古代基督教的一派学说,最早由亚历山大里亚长老阿里乌倡导。反对“三位一体”教义,主张基督是上帝后造之人,而不是神,其品级低于上帝;反对教会占有财富。325年的尼西亚公会议斥之为异端。——译者
②19世纪英国主教,同时是神学家和作家。——译者
③近代英国古典学者和政治家。——译者
①3世纪迦太基主教,第一个著名教会学教师。——译者
②4世纪亚历山大城主教。——译者
③4世纪末五世纪初君士坦丁堡主教和作家。——译者
④361—363年在位的罗马皇帝。——译者
⑤又译里敦·斯特莱切,近代英国传记作家。——译者
⑥17世纪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译者
他那个时代的教会人士,也还有些普通人并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吉本究竟意欲何为。他们也未曾进行过深究。他们只看到那和现存秩序紧密相连的制度受到了攻击,于是便立即感到十分惊恐。由于没有更好的道理可讲,他们于是便采取了辱骂原告代理人的这一古典式的方法。那目标乍一看似乎很容易便能击倒。吉本身体肥胖且爱穿着——此二者的结合在英国人眼里简直不可原谅。于是,在整整一个世纪中,先对他的外貌加以嘲讽,然后对他的人格进行没完没了的攻击,几乎已成为一种习惯了。自那以后,对他的品质开始有了一些更为清醒的评价,那些愿意弄清真象的人已慢慢认识到,我们仍可以对这个人的怪诞之处进行嘲笑——不然也许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但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吉本是一个品德高尚、思想纯正的人。他的最亲近的朋友们都承认他为人十分热情,而他的这些品质也全都弥漫在他的历史著作之中。
非常自然,人们都会拿罗马帝国所经历的过程和现代欧洲史的进程进行比较。在安稳舒适的六十年之前,布赖斯子爵①曾把奥古斯都的帝国和不列颠帝国作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对比。那些在今天感到自己正生活于一种迅速崩溃的文明之中的人们,可以从罗马帝国的衰亡过程中找到许多共同的东西。这个将留待读者自己去探求。在这里,针对着吉本对待他所选定的题目所持态度讲一点个人看法,也许并不是完全多余的。
①19—20世纪初英国新闻记者、政治家及历史学家。——译者
吉本在开始这一工作之前,曾把他的大部分青少年时期用于热心钻研古代文献,特别是一些拉丁作家的作品,因而他的观点曾深受这些作家的影响。几乎在写作整个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他的态度都仿佛他本人就是帝国较兴盛时期的一位极有教养的元老。对这样一位深信两安东尼时代真是黄金时代的元老来说,帝国的衰亡当然是再自然没有的事,而且他的那种信念,即使后来的发现已证明当时的所谓经济上的稳定实在大有问题,也并不曾因此而有所削弱。既已投身于这一不仅从旧日的繁荣来看,而且从古典文学和哲学成就来看也都已日趋衰败的理论,吉本的叙述至少直到西罗马帝国灭亡这段时间中看不出有任何明显的矛盾。他对丧失政治自由所表现的传统哀叹并不曾有碍于他对自奥古斯都的初期帝政政府至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政权机构所进行的许多政策和行政上的革新作出极有见地的描述。再说,对于那些起源于亚细亚,先被戴克里先及其继承人所采纳,后进而在全欧盛行的宫廷仪式,他的厌恶情绪和他对宗教的冷漠态度几乎是不相上下的。
由于吉本的这种始终以元老或罗马人自居的态度自然使得他把蛮族的入侵总看作是一重重毁灭的巨浪。但如果他能和伯里一样从另一个立场来看待这一问题,他便会看到那些入侵并非全都以破坏为目的,而常常只不过意在亲身进入古代文明的美好的领地而已。这种观点上的不同必然使人对诸如日耳曼人在帝国疆域之内定居之类的问题一样,抱着完全不同的看法。更何况,这些人的确随身带进了许多希腊、罗马世界未曾发现,而有助于增进欧洲人生活的东西。
但是,吉本所信奉的关于帝国衰败的理论绝大部分都使他在认识拜占廷文明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在这里为了消除他的错误影响,我们便必须求助于现代作家。有一个问题我们的读者也许都应当加以考虑。随便一句话判定君士坦丁堡已处于继续瓦解之中,而结果它却作为欧洲的主要堡垒存在了一千多年之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然而,西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实际都已结束,这的确也是事实。后来的史学家全都忙于搜寻它们败亡的原因,而忽略了对那一过程作简要的叙述。在这类调查中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彼此一致的结论。我们可以仔细阅读一下吉本对于西罗马帝国灭亡的冷静的叙述。我们发现,在那里他并没有一心要寻找出其所以灭亡的原因,而倒是一再表示惊异,如此复杂的一个组织如何竟能在长达数百年中维持其存在。我们已曾见到一些一般认为更为坚固得多的帝国机构常常仅在数年之内便已土崩瓦解,因而在这里不能不对吉本的智慧深表钦佩,同时也和他一样感到惊异。
在对这些情况全都了解以后,我们便会感到吉本这样站在罗马世界的立场上来撰写他的历史,不仅不是缺点,倒是一个优点。这样便使我们得以进入那一世界的中心,并能听到一篇在古代权威的光照之下进行的专心致志的历史叙述,其细节之完备任何其他现代作品均无法与之相比。到最后,吉本的作品更完全超越罗马帝国的历史细节,成为了一篇早已为人所公认的散文史诗;在这部史诗中,一切历史经历都在无比广阔的范围内重新加以衡量,而即使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人类的罪行、愚蠢和不幸遭遇的记录”,他的宽广的视野和同情心也使他的地位仅次于那些伟大的诗人而已。
除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例外,删节本在前后秩序的安排上全都一如吉本原作。那例外便是被称作“前言”的开头一章。这一章,已经说明,乃是由第三章中节选而来。以此作为本书起点似乎比以第一章的开头部分为好,而限于篇幅又不可能把两部分同时选入。因而决定,在秩序问题上,让这一篇成为一个仅有的例外,但这绝非自认为自己的判断更高于作者。既然书中的每一章都是一个经过仔细孕育和精心安排的整体——都是上面所说一部伟大的交响乐中的一个乐章,而且所有的乐章一般都有一个明确的十分动人的结尾——因此在这里总希望能尽可能多地把一些章完整地保留下来。而这样做的结果便必然要求将另一些章整章删去,以作为补偿。凡选用的章都保留原来的章号。读者据此便很容易在全本中找到。删去的章的章号也在节本中一一注明。既已将全章保留似乎也便不必要额外再加以说明了。但是,保留全章的理想却显然不得不大打折扣。如有部分删节这里采取了两种标明的办法,如删去部分相对地说并无大碍于叙述的连续,便在删节处标以一行星号。对于删节较多部分则用斜体字①加进一段简略概述。这类概述既求尽量简洁,也力求做到不漏掉必要的交待。由于删节的情况各不相同,显然已不可能完全保留原来各章的小标题。因而在删节本中的小标题有些只得另写。为节省篇幅,原来吉本加在各段边头的小标题也只得割爱了。现在,仅只在有限范围内,在过长的段落之中加进一些通行标题,以便于读者阅读。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标题和原书每段的边头标题都是完全相同,或差不多一样的。
①中译本改排为仿宋体。——编者
对吉本原作的更改仅限于此类外观形象,对他的正文未作过任何改变,也不曾为了上下文的衔接擅自作过任何处理。除了早已普遍实行的按现代英语要求改变旧式拼写之外,其他一切全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出一部吉本所写原作。这个本子所采用的底本为威廉·史密斯发行,最早于1854—1855年间问世的迪安·米尔曼本。这是一般认为最为可靠的一个本子。有些吉本在世时印行的版本也有一些明显的印刷错误。其中有些一直就那么保留在各种现代版中,而且有些现代版本又额外增加了一些新的疑点。但我们总不能说《衰亡史》就没有一种版本是正确无误的吧。①在现在的这个本子中有几处可以肯定的错误已顺笔改正,另有一处在脚注中提出修正意见。拼写的现代化在这里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但有些明显带着十八世纪气息的已废的字体却没有为了一味追求统一的风格而轻易将它牺牲。
①关于这个不同版本的校勘问题请参看J.E.诺顿小姐的《爱德华·吉本作品参考书目》(牛津,1940年)第40页。J.B.伯里的宏伟的版本不幸使得约六十八个早已存在的错误永久化了。还有一个现代重印本自己又造出了许多重大失误。
市上早已有了一些《衰亡史》的删节本和节选本。其中却没有一部附有大家在这里看到的那些脚注,或至少是远不如这里所选之多。这里的脚注全都为一般人所最感兴趣者,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没有使人读来感到不便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引文。这些脚注全都是当年吉本写下的原样,有许多自然是从现已绝版或目前已极难找到的旧版本中抄来,只是有关他的话的出处的说明已被划去了。这些注不仅能有助于读者对正文的理解。它们还能从各个角度反映出该书作者的性格,完全可以作为他的谈话录单独编印成册。它们已使得一代一代读者从中获得教益,得到乐趣,甚至偶尔还听说,感到惊愕。没有这脚注的充分的辅助作用,《衰亡史》作为一个整体所反映的作者的人格无疑将大大减色。
D.M.洛
1960年于复活节岛,克拉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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