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穿旗袍的姨妈
作者:里 程
“骆驼,骆驼。”二姨妈叫着。
我侧过身子,看着惊魂甫定的二姨妈。片刻后,我哇的一声哭倒在二姨妈的怀中。
第四章
13
队伍长长的像条绸带,从山那边甩过来。
道路两旁的田野,泛出一层浅浅的绿色。风,轻轻吹拂,一大片绿色在阳光中微微起伏,宛如荡漾的水面。我觉得,队伍就穿行在微波荡漾的金色水面上。一头拉着犁的褐色皮毛的耕牛远远地在劳作,它的腿陷入泥地举步维艰。
队伍放慢了行进速度。早晨从学校出发,虽然每个同学都背着包裹,但因为是第一次拉练去郊外,队伍行进的速度很快。
我的旁边走着邻班的兔子,兔子不停地催促我跟上队伍。兔子东张西望,话多得像女生一样。他指着一丛绿茸茸的禾苗问我那是什么,我还未回答,后面一个男生大声抢着说那是大葱。兔子哈哈大笑,他摇晃着脑袋把手反剪背后,俨然是一副老师的语气:“五谷不分,五谷不分啊。”
太阳升起后,队伍明显慢了下来。教导主任手握电喇叭,从后面赶上来敦促同学们加快脚步。教导主任身上的背包又厚又大,但他还跑前跑后地为大家鼓劲。“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教导主任的声音经过电喇叭处理,嗡嗡的震得很响,远处的竹林里惊起一群鸟雀,在天空中飞来飞去鸣叫不息。
我的耳膜微微颤动。据说是炮兵出身的教导主任喊起口号来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的吼声一次次震撼我的耳膜。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提高警惕!”教导主任的吼声像一架轰炸机从我的头顶上隆隆而过。
我睁开眼睛,觉得很奇怪,那样巨大的声浪,居然丝毫没有惊扰默坐于灯下苦思冥想的母亲。暗淡的灯光泻下来,映出母亲脸庞的侧影。
母亲的头发上有几绺银丝一闪一闪。她皱着眉头,像在沉思,又像在回忆。
我悄悄地转动一下身子,这样便能看到母亲的大半个脸颊。
母亲的脸颊很红,颧骨那儿隐隐地渗出几小点色斑。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母亲。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脸上长有色斑。
一种淡淡的失望情绪笼罩了我。几次涌至嘴边的疑问,又被咽了下去。我觉得母亲不会告诉我关于父亲的事情。母亲什么都瞒着我,她拿一些话来哄我骗我。母亲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灯光幽幽地照着母亲衰老而丑陋的脸庞。一个念头突兀地从我的心底升起,我预感到那个念头的无情和残酷,我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它,试图让它从胸口缓缓下沉。但那个念头是如此的顽固,它挣扎着,扭动着,它乘我稍稍松懈的间隙,又非常狡猾地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用一种怪里怪气的声音对我说:你母亲是一个骗子!你的身边藏着一个骗子!
不——我痛苦之极,想竭力甩掉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那声音像只灵巧的小虫子,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耳边:你母亲欺骗了你,你的家欺骗了你。你是站在革命人民一边,还是站在骗子的一边,与人民作对?
我突然从凳子上站起,飞快地上了楼梯。母亲用诧异的目光追踪着我的背影。我躲进黑的阁楼,双手捂住耳朵,什么也不愿听,什么也不愿想……
一架飞机越过天空,席卷过来的巨大声浪淹没了教导主任的叫嚷声。队伍停了下来。教导主任匆匆赶到前面,与排头的老师咕哝了一阵,然后举起喇叭高喊:“现在休息——”
一些同学纷纷将背包卸下搁在地上,另外一些同学朝一个村口跑去,那儿有一口井,可以将喝空了的水壶重新灌满。兔子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问别人知不知道远去的那架飞机的型号,似乎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我口渴得厉害,真想跑到井边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可回头望望井边围着一大群同学,又懒得动了。清晨离家时,姐把背包放在我身上,又把水壶递给我。我拒绝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没听姐的话。我想尝试一下,不听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走出小院,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我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快活极了。
井边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兔子过来邀我一齐去井边,我一骨碌爬起,觉得自己的嘴唇快要裂开了。一路上,兔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心里暗暗有点感激兔子,要不是他主动热情的相邀,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井边。田塍软绵绵的,走在上面很舒坦。一枝野百合从深沟里探出头来,洁白的花朵上停留着一只蜜蜂,黄黄的身躯随风摇曳,划动金灿灿炫目的光环。我轻轻走过去,唯恐惊动那只舒适无比的小精灵。
到了村口,兔子从别人手里接过系着小木桶的长竹竿,趴在井沿将竹竿伸下去。清清的井水犹如一面镜子,映出两张圆圆的脸庞。木桶晃动,水面被搅得影像模糊。很快,竹竿上升,装满碧水的木桶被提上来。
“好样的!”我拍了一下兔子的臂膀。
兔子没有提防,手臂一抖,不小心松了手,竹竿迅速下滑,扑通一声,水桶猛烈砸向井底。
我们俩互相看了看,随即被对方的神情逗乐了,先是兔子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我也笑了。我开始还有些节制,后来见兔子毫无顾忌,也索性放声地大笑。我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笑得肩膀耸动,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我们的笑声在旷野上传得很远。
兔子再次把水桶提拎上来。我挨近兔子,帮他一起使劲,竹竿一跳一跳从井底升起,指向天空。水桶放在地上后,兔子和我围蹲着,用双手捧起清冽冽的井水畅怀痛饮。凉爽的井水顺着喉管流淌,去滋润焦渴的心田。喝够了,回过头远眺一望无垠的田野,觉得烈日不再酷热,觉得天地都那么明朗,真想躺在地上不再赶路,看蔚蓝的天空浮云移动,听远处的村口鸡鸭啼鸣。
往回走的时候,一只红冠公鸡追赶一只雏鸡从我脚下跑过。
那只雏鸡嘴里叼着什么食物,浑身光秃秃的,只有头上长着一簇杂毛,它鼓着翅膀张皇逃去的模样又可怜又丑陋。我皱起了眉头。我没想到,一个人的头发被剪掉之后会变得如此难看。我的双耳灌满樱桃母亲的尖叫声,被擒住的二姐在樱桃母亲的臂弯里扭动挣扎,那个时候我一步步后退,好像要退到桌子底下,我被二姐那张可怖的脸吓坏了。曾经像瀑布一样美丽的长长的乌发从二姐头上消失了,二姐的头发被剪得稀稀拉拉。二姐站在一张凳子上,小院外挤满了围观的人。樱桃母亲和二姐学校来的一个戴红袖章的妇女,将二姐的手臂反剪背后。二姐低下了头,颈脖上挂着一块写有“反动学生”的木牌。我也低下了头,不忍心再睁眼去看那像秃鹫一样的脑袋。很小的时候,母亲和二姨妈带着我去看过一次二姐的表演。二姐在平衡木上移动苗条婀娜的身子,长长的头发飘逸起来好看极了,我大声叫好拼命鼓掌,观众席上的人,刷一下全把目光射了过来……
“杀千刀的!”一个农妇跑出村子,捡起一把扫帚扔向那只昂首健步的公鸡。公鸡扑腾翅膀,咯咯乱叫着飞上了半空,又缓缓降落着地。农妇余怒未息,追过去扑向公鸡。公鸡长啼一声,噌地展翅飞上了屋顶。农妇骂骂咧咧回村去了。
我和兔子回到路边,队伍很快又出发了。下午,太阳躲进了云层,天空变得阴沉沉的。队伍傍晚时分才走到目的地。
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子,瓦屋一片一片散落分布。我、兔子以及十几个男生被老师安排到一间大屋子里住。大家刚把背包卸下,木窗外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十几个同学分两排睡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草褥。大屋子里面还有一间屋子,黑色的木门紧闭着。我轻轻一推,木门透出一条缝隙。我看到一个老头儿坐在里面,他的面前点着几柱很粗的蜡烛。烛光映出老头儿肃穆阴沉的脸。我的目光朝里面探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恐怖得要叫出声来:一口黑色的大棺材横放在那儿。棺材前的一面小镜框里有张死者的照片,和镜框放在一起的还有盛得满满的几碗米饭。
我猛然缩回脑袋,胃里即刻翻腾起来,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浑身上下的皮肤像有无数条小虫在上面蠕动爬行。我转身走出屋子,来到屋檐下,面对田野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条离水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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