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男人立正
作者:许春樵
晚上,街坊们送来了一些煮熟的鸡蛋、炒花生、烤薯干,吴奶奶孙女吴粉丽还送来一盒童安格磁带,另外加一本流行歌曲集,她对陈道生说,“陈叔,你跟小莉说一声,要是没有录音机听磁带,就让她看着歌曲集唱歌,小莉的嗓子真好!”王奎瞪三轮的时候。在路上捡了一个红星牌小收音机,他让陈道生带给小莉,让她平时多听听广播,为了证明收音机是好的,王奎当众打开电源,里面女人清脆的声音说“今年形势喜人,农业丰收,工业翻番。改革开放取得历史性突破已成定局。”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两节新电池说刚买的。
街坊一走,屋里已经空了。钱家珍坐在一堆花生、鸡蛋、薯干片的桌子边眼睛望着门框发呆,自小莉被判刑后,她很少说话,牌也不打了,买菜做饭丢三落四,不是多付了钱就是少放了盐,她坐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家里,就像是坐在别人的家里。她每天用大量的时间打量着屋里的水瓶、煤炉、床铺、地上断裂的砖块,很陌生,像是从没见过。这种感觉变本加厉的时候,她就拼命地喝水,然后频繁地蹲在马桶上照镜子,镜子是小莉照过的,她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脸像面包一样饱满,白晰而细腻,皱纹很淡,隐藏在皮肤的里面。若无若有,她呆在这个屋里是一邋遢的黄脸婆。出了这个屋子从来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完全是一个丰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当年她看中的是陈道生家庭出身好,年年又被评为先进,她确信陈道生肯定能在厂里弄个一官半职,时至今日,她知道自己已经输定了。打牌是一种逃避。懒惰是因为是对未来没有信心。她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小莉,小莉的失足是她疏于管教,更是陈道生的无力庇护造成的,她已经灰心了。
陈道生对钱家珍说,“明天我们去看小莉的时候,你要多说一些鼓励的话,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没什么用处了。”
钱家珍仍然继续抱怨,“我拿什么鼓励她,三十万怎么办?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小莉在新疆当牲口又能怎么办?”
陈道生将桌子上的东西往一个大口袋里装,他将掉在桌子上的一粒花生米拈起来放到嘴里,牙齿一咬就碎了,“总得要活下去,没偾的时候,我要是死了,只是扔下你们娘儿俩;欠下三十万,我要寻短见了,那就是扔下了一条街,我能扔得起吗?你不说就算了,我要对小莉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天无绝人之路。让她带几句暖心的话上路。”
院子里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睡觉了。熬过这个夜晚,未来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7
初冬的早晨,院子里下了厚厚的一层霜,推开屋门,尖锐的寒气直钻热乎乎的鼻孔,鼻孔里就流‘出了一溜儿清晰的鼻涕。吃完早饭推了碗,筷子刚搁到桌上,五六个警察像一股风旋进屋内,陈道生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逼到墙角上,三支乌黑的手枪从三个角度抵着陈道生的脑袋,子弹一样尖锐的声音喝斥道。“双手抱着头蹲下来!”陈道生嘴里说着“你们这是干什么”,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就蹲了下去,一个很壮实的警察看陈道生将床已经挪了位置,就很轻松地说了一句。“床底下要是能藏住东西,纸就能包住火了。”然后对几个警察一挥手,“把床抬到外面去。给我好好地搜!”
陈道生蹲在地上脖子很酸,他很不服气地抗议道,“小莉都被你们判了刑,还有什么好搜的,一个小孩子,能犯多大罪,还让不让人活?”
那个负责指挥的警察抬了抬脚准备踹过来,陈道生闭上眼睛迎接皮鞋,可疼痛并没有如期抵达,皮鞋在半空中停住了,没落下来,他听到了警察说,“你少废话!”
其实进屋的时候警察给陈道生出示过搜查证,搜查证就是盖上红印的纸,在他眼前简单地晃了一下,陈道生根本没看清,就听到警察很凶地说,“现在,我们依法对你家进行搜查。”
钱家珍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警察用皮鞋在她脑袋边提醒她,“再闹,我们就把你铐起来!”钱家珍像气球被扎了一针,瘪了。她用牙齿的紧闭堵住了哭声,两眼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警察把家里的箱子柜子和坛坛罐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屋子里灰蒙蒙的,阳光从屋外射进来照亮了被扔得满地的衣服鞋袜床单枕头废报纸旧木盆和地上爬行的臭虫,一个警察的皮鞋在床角位置很盲目地踢了一脚遍地的藏污纳垢,并没有踢出什么内容来。
厨房也被搜过了,煤球被搬到了亮光下,一块块地迎着太阳照射,部分形迹可疑的煤球被踩碎了,里面一无所有。这是早上九点多钟,院子里的男人们刚出门,吴奶奶和孙大强还有几个留在家里的女人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很窝火,也很无奈,他们不再像小莉当初被抓那样同仇敌忾,他们的手中不再有刀铲斧锤,僵硬的手指在冬天的早晨无所适从,小莉被判刑了,这个院子就是有罪的院子。又能怎么样呢?孙大强看警察翻箱倒柜得太凶,就悄悄溜出门给胡连河他们打了传呼,等到男人们赶回来的时候。陈道生和钱家珍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吴奶奶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男人们,道生两口子虽说没戴铐子。可还是被押到警车里去了,警车后面是个铁笼子,关牲口的,太不像话了,不能女儿犯法,连娘老子也要陪着去坐牢吧。又不是解放前。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将满腔怒气发泄到了赶回来的无辜男人们的头上了。望着陈道生家被洗劫后的一片狼藉,男人们直摇头,洪阿宝说,“这个家算是完蛋了,谁也救不了了。都回去摆摊吧!”没有人说话,他们的脚抬了抬,却没力气走出七十六号大门。
于文英是在大伙惊魂未定的时候冲进院子里来的,她根本就没力架好自行车,自行车歪倒在大门边的地上。车轮呼呼地转着。于文英一进院子就哭了起来,“店里被公安抄了!衣服被扔得满地都是,收银台的抽屉也被撬裂了。”院子里的街坊们站在光秃秃的石榴树下全都傻眼了。于文英哭着往陈道生屋里跑,孙大强拉住于文英说。“道生的家也被抄了,你看这屋里翻得跟狗圈一样,什么也没翻到,把他们两口子还抓走了。”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祸不单行的家正在他们眼皮底下下沉,沉到了人间地狱。院子里哑口无言,所有的街坊像是正待遣返的俘虏一样束手无策,他们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到出路,而所有的脸一律惘然。然后他们就抬起头望着天,天很高,阳光很远。空荡荡的天就如同他们空荡荡的心一样,于是他们将口水和阳光一起咽进了喉咙里。
陈道生和钱家珍是第二天中午放回来的。
走进虚掩着屋门的家。家里呈现出一派劫后余生的荒凉。没来得及洗涮的碗筷落满了灰尘。像是出土文物,半个风干的馍头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桌边,差半厘米就要掉到地上,地上满是踩烂的旧报纸、破衣服和坛坛罐罐。几双鞋子就如同几对拆散的夫妻。散落在不同的房间和角落里,怎么也凑不成一双。陈道生站在这个形同虚设的空间里。对面色苍白的钱家珍说,“事到如今,讲面子、名声都没意思了,你出远门去躲几年也行,双河这地方没亲戚,你表姐家在无锡,那里条件好,你去打一份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