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汉赋的发展及其流变

  
  ○一 绪说
  
  赋这种体制是较为特殊的。由外表看去,是非诗非文,而其内容,却又有诗有文,可以说是一种半诗半文的混合体。赋本是诗中六义之一,原来的意义,是一种文学表现的态度与方法,并非一种体裁。三百篇以后,散文勃兴,接着而起的是楚辞一派的新体诗。由诗经楚辞,诗的范围扩大了,篇幅加长了,散文形式的混合以及辞藻的铺陈,都带了浓厚的赋的气味,但楚辞毕竟是一种新体诗。后人因此把屈原一派的作品,称为辞或称为骚,免得同诗赋混淆。文心雕龙内,分为辨骚、诠赋两篇,那界限也很明显。后来由荀子的赋篇,秦时的杂赋,降而至於枚乘、司马相如的创作,於是那种铺采ゼ文、体物叙事的汉赋,才正式成立。
  代表汉赋的,是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两都、二京一类的作品,而不是惜誓、七谏、哀时命、九怀、九叹、九思一类的作品,因为这些文字,无论形式内容,只是楚辞的模拟,而成为屈、宋的尾声。但应当指出,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文字精炼,意深远,富有艺术特色,是屈、宋以后楚辞中的一篇优秀之作。由楚辞到汉赋,是诗的成分减少,散文的成分加多,抒情的成分减少,咏物叙事的成分加强。到了这时,不仅诗与赋完全独立,就是辞与赋也有区别了。
  赋者铺也。铺采ゼ文,体物写志也。......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刘勰诠赋)
  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锺嵘诗品总论)
  可知“铺采ゼ文”、“直书其事”,是赋的特质,然而里面也应该有睹物兴情的内容。可是汉代赋家,大都在铺采ゼ文上用的工夫多,睹物兴情的成分少。
  其结果是词虽丽而乏情,文虽新而少质。
  因此,在汉代赋中,虽有少数好的抒情作品,然大多数重在铺陈。多以夸张的手法,板滞的形式,描写宫苑的富丽,都城的繁华,物产的富饶,神仙、田猎的乐事,以及封建统治者的奢侈生活;它们虽具有文采光华、结构宏伟和语汇丰富的特色,而一般缺点,是缺少感情,缺少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喜用艰深的辞句,生僻的文字,按类罗列,有些作品几乎成为类书。赋末虽附以规劝讽论之意,然本末倒置,轻重悬殊,所以作用也就很小。“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於雕虫,贻诮於者也。”(诠赋)刘勰这几句评论,是很正确的。汉赋中虽也有些好的作品,然大多数都是繁华损枝、膏腴害骨的东西,因此价值就不很高了。
  汉书艺文志分赋为四派。一、屈原派:贾谊、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属之。二、陆贾派:枚皋、朱买臣、司马迁等人属之。三、荀卿派:李忠、张偃诸人属之。
  杂赋派:不著作者姓名。班固这样分别,他自己必有理由,可惜没有说明。可是由现存各家的作品看来,这种分法并不妥当。在汉代初期,各家作品继承楚辞的馀绪,到了枚乘、周马相如的创作,赋的范围扩大了,是糅合着楚辞的辞藻,荀赋的形体,以及纵横家的辞令而形成汉赋那种特有的形态。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很难用屈、宋或是荀卿那种派别去限制当代的作家。叙事赋、咏物赋、说理赋、拟骚赋,都同时排列在各作家的集子里。司马相如有子虚、上林、同时又有大人、长门。王褒有九怀,同时有洞箫。扬雄有甘泉、羽猎、河东,同时有反骚。班固有两都,同时有幽通。张衡有二京,同时有思玄、归田。在一人的集子里,是并列着无论内容形式以及情调完全不同的作品。可知我们用某种派别来说明汉赋的作家,还不如从时代上来看汉赋的发展较为妥当。
  
  ○二 汉赋兴盛的原因
  
  汉赋是汉代文学的重要形式,这种形式应当代的宫廷的需要,同时也体现出汉帝国的制度和规模,其中多为歌颂性的作品,也有些较有现实意义的作品。
  在汉代的几百年间,产生了很多的赋家,赋在当时如此兴盛发达,其原因是很复杂的。
  
  △一、政治经济的关系
  秦帝国的寿命在很短时期内便消灭了,接着起来的是汉帝国。封建帝国应有的物质,在秦代未能完成的,到了汉代算是大都实践了。文景时代,采取社会经济的恢复政策,扶助农业,减轻赋税,缓和阶级矛盾,人民得以安业,国库得以充裕。史记平淮书说:“汉兴七十馀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水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庚皆满,而府库馀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家牝者摈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
  在这样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巩固了汉帝国的基业。武帝称为雄主,他继承着这一分丰裕的家产,开始扩展他的雄图。他对内是罢百家尊儒术,完成了学术思想的统一;对外是用军事势力去谋取发展,东平朝鲜,南平南越,开辟西南夷,北定西域平匈奴,打通河西走廊,沟通了西域诸国以至波斯的商路。自武帝至宣帝,将近一个世纪(前一四○~前五○),军事政治的对外扩展,文化艺术的中外交流,一进继续下去。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国内的商业空前发展,大批的国际商人,踏着远征军的道路,四面八方地将中国的工业品,特别是丝绸,运送到西域诸国、波斯、印度以及罗马文明的中心城市;同时又将那些地方的物产运回到中国来。
  由於汉帝国地域的扩大和文化物产的交流,一方面是改变了中国古代那种狭小的地理观念,知道中国以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广大世界;同时也就影响了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丰富了中国的物产。这一时期是汉族力量空前膨胀的时代,在东亚建立了空前强大的帝国,四面八方的小家,都受到汉族文化的笼罩和陶治,汉帝国的威力,真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布。这种情况,在班固、张衡的赋里,得到了鲜明的反映。
  由於社会经济和工商业的繁荣,政权巩固和军事的胜利以及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封建统治阶级帝王们的享乐淫侈的生活,也就很快地滋长起来。於是酒色犬马之乐,神仙长生之想,宫殿的建筑,田猎的好尚,巡游天下,祭望山川,这些事情也就都来了。高祖时的长乐、未央已经是富丽堂皇,武帝时代的甘泉、建章、上林更是雄伟壮丽。据西京杂记:“未央宫周围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围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这情形真是令人感到惊奇的。武帝时的建筑,有甚麽通天台、飞廉阁等名目,自然是更进一步了。三辅黄画说建章宫千门万户,迷人眼目。这种宫殿建筑的材料,内部器物的设备,珍离怪兽的搜罗,自然都是尽奢侈之能事。三辅黄图说:“以木兰为棼,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璧,雕楹玉码,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左戚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
  风至,其声玲珑然也。”建筑的进步,设备的富丽,必然以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为基础,这种情形决非先秦时代所能有的。要在当时有了这种经济物质的基础,才能产生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他们那种富丽堂皇的赋。但在另一面,当日人民大众的生活是穷苦的,社会矛盾也是尖锐的。“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汉书夏侯胜传)这是当时现实社会生活的真实情况,可是汉代的赋家很少正视这一方面,反映这一方面的那就更少了。
  汉代初年,因采取重农轻商的政策,一时稍受压制,惠帝高后时,因天下初定,乃弛商贾之律,於是商业逐在统一安定的状况下,迅速地发达起来了。商业经济的发展,加强了土地集中、剥削人民、交通贵族、操纵物质的种种现象。平民的生活日趋贪困,君主豪族的生洛,就日趋於淫佚奢侈了。晁错说:“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论贵粟疏)我们在这些文字里,可以看出当日商业经济的发展,一方面造成平民生活的穷困,同时又促成君主豪族的奢侈。建宫殿,打田猎,求神仙,溺酒色,是统治阶级生活的主体。当时的赋家,不少是统治阶级的依附者,是宫廷的御用文人。加以君主贵族饱食之馀,还要附庸风雅提倡辞章艺术,於是那些看不到人民困苦生活、只知夸耀才学的文人学士,竞以最宜於歌功颂德、铺张扬厉的赋礼,来描写那些宫殿、田猎、神仙、京都的壮丽伟大的情状,由此衬托出帝国的富虚与天子的威严,皇帝以此取乐,作者此发得宠,因此这种文学,离开实际的社会生活而变为皇帝贵族的娱乐品了。汉书东方朔传中说:“而朔赏至太中大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口。”枚皋传中说:“皋不通经术,诙笑类徘倡,为赋颂,好戏,以故得黩贵幸。”又王褒传中说:“(宣帝)数众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乾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
  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论,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於倡优博弈远矣。”在这些记载里,把当日君主对於辞赋的态度以及辞赋家的卑劣地位,表现得是很明显的。
  
  △二、献赋与考赋
  其次,汉赋的兴盛,利录引诱的力量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开始是封君贵族们的奖励提倡,如吴王刘氵鼻,梁孝王刘武,淮南王刘安皆折节下人,招致四方名士。一时如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淮南小山、公孙胜、韩安国之流,都出其门下。枚乘赋柳,赐绢五匹,相如赋长门,得黄金百斤,这都是有名的故事。
  到了武帝,他爱好文学,重视文人,如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诸人,都以辞赋得官了,其后如宣帝时王褒、张子侨、成帝时的扬雄,章帝时的崔る,和帝时的李尤都以辞赋而入仕途。君主提倡於上,群臣鼎沸於下,於是献赋考赋的事体,也就继之而起了。班固两都赋序说:
  至於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故言语侍众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抡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率而录之,盖秦御者千有馀篇。
  献赋的制度,这里没有说明,详细的情形,我们无法知道。但这种制度,对於汉赋的发达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是可以理解的。当时不仅言语侍众之臣,要朝夕论思,就是那些公卿太常、儒家国师也都要时时间作,那作赋的人自然也就愈来愈多了。又张衡论贡举疏说:
  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国理政,未有能焉。陛下即位之初,先访经术,听政馀日,观省篇章,聊以游艺,当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诸生竞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颇引经训风喻之言,下则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臣每受诏於盛化门,差次录第,其未及者,亦复随辈,皆见拜擢,既加之恩,虽复收改,但守俸禄,於义已弘,不可复使理人,乃任州郡。(张河间集)
  在这篇疏内,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在张衡时代,政府已采用考赋取士的制度,并且不管成绩好坏,一既录取,给以俸禄,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诸生竞利,作者鼎沸。其次,是在为有利禄可图,赋也就日趋堕落。“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这种卑鄙恶劣的现象,与科举朝代的八股,全无差别!堕落到这种程度,其价值可想而知。(蔡邕集中陈攻要七事疏中,亦有此段文字。)
  
  △三、学术思想的影响
  汉代初期的几十年中,是黄老思想的全盛时期。窦太后是黄老思想在政治上的有力支持者。“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史记外戚世家)窦太后作了二十三年的皇后,十六年的皇太后,六年的太皇太后,先后共四十多年,她有权有势,凡是反对黄老的都受到排斥。推崇儒家的辕固生,几乎被猪咬死,魏其失宠,田免职,赵绾、王臧也逼得自杀了。
  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淮南子的宣扬道术,反映出这一时期学术的思想界的面貌。
  在这样的政治空气和学术思想的影响下,描写富贵繁华、铺张扬厉的赋,是不容易滋长的。难怪司马相如在景帝门下,郁郁不得志,后来只好病辞官,到梁国去作游客。因为那种赋,大都是写给君主贵族们看的,若上面无人赏识,谁肯废几年的苦功去写那些东西?所以在黄老思想盛行的汉初,文学的发展,是继续着楚辞的馀绪,产生的是贾谊吊屈原,淮南小山招隐士一类的作品,只可算是辞的时代,而不是赋的时代。
  到了武帝当权,政治、学术都起了变化。儒家定於一尊,徵圣、宗经、原道的观念,成为文学理论的淮则,大家都以此指道文学,批评文学。在这种情况下,汉赋反带着讽喻的美名,古诗的遗意,顺利地滋长起来。有道家思想的刘安,对於屈原的作品说了几句赞美的话,儒家的班固大不满意,说屈原露才扬己,为人不逊,怨恨怀王,为臣不忠,篇中行文引事,牵涉神怪,不合经传,有违圣教。
  但他对於赋却认为是有意义的作品,“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於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两都赋序)他这样解释就把赋同儒家的经典联系起来,同儒家的文学思想统一起来了。这一种论点,无形中起了对於汉赋的奖励作用。当代的大历史家、思想家、经学家如司马迁、董仲舒、刘向、班固、张衡、马融之流,都是作过赋的。在史记、汉书里,各家的赋都是整篇地保存在那里,他们除了尊重的意义以外,决没有其他的用意。由这一点,也可看出汉人对於辞赋的态度。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空气,对於汉赋的发达,不能说没有作用。
  
  ○三 汉赋发展的趋势
  
  △一、汉初的赋家
  自高祖至武帝初年,约有六七十年光景,是政治初平、经济建设的休养生息时期。思想界是黄、老独盛,当时挟书之律已除,学术尚未统制,在各方面都呈现出比较放任自由的空气。这一时期的赋家,主要是追随楚辞,在形式上初有转变,而成就较高的是贾谊和枚乘。
  
  △贾谊
  贾谊(前二○一~前一六九),雒阳(今河南洛阳)人。自幼好学,通诸子百家之书。二十多岁时为博士,向文帝提出了许多进步性的政治建议。主张加强了中央政权,击败匈奴。并力主重农,关怀人民生活。他有丰富的学识,卓绝的政治见解,本想在社会上做番事业,无奈为环境所迫,遭受到权贵的诽谤,郁郁不得志地流谪到长沙。后来虽被召回,拜为梁怀王太傅,不料梁怀王堕马丧命,于是就自伤为传无状,哭得啼啼地死去了。贾谊的性格虽较屈原稍为柔弱,但他的生活境遇及其夏郁愤慨的心情,却和屈原有些类似。他的吊屈原赋无疑是屈原的苦闷灵魂与其哀怨情感的再现,吊屈原就是吊他自己。在作品里表现出他的不幸遭遇,以及对封建政治不满的感情。“莺凤伏鼠兮,鸱枭翱翔;茸尊显兮,谗庾得志”,正是贾谊所面临的政治现实。故其价值也就远在后人那种纯出于模拟楚辞的为文造情的作品之上。
  贾谊的鹏鸟赋,形式上具有不同的特点,在赋体的形式与演进上,值得我们注意。
  单于之岁,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于坐隅,貌甚暇。异物来萃,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讥言其度。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问于子服,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语余其期。服乃太息,举首旧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万物变化,固亡休息。斡流而迁,或推而远。形气转续,变化而嬗。氵勿穆亡间,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夫差以败。越凄会稽,句践伯世。斯游逐成,卒被五刑。传说胥靡,乃相武丁。夫祸之兴辐,何异纠缠。命不可说,孰知其极。水激则旱,矢激则远。万物同薄,震荡相转。€蒸雨降,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央无垠。天下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乌识其时。且夫天地为锯,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忽然为人,何足控揣。化为异物,又何足患。小智自私,贱彼贵我。还人大观,物亡不可。贪夫徇财,列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每生。怵迫这徒,或趋西东。大人不曲,意变齐问。愚士系俗,窘若囚拘。至人遗物,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好恶积意。真人恬漠,独与道息。释智遗形,超然自丧。寥所荒,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得坻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靓,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保,养空而浮。务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鸟赋)
  这篇赋是贾谊寄居长沙的时候,见有鸟飞入其室,以为不祥,作以自慰的。
  赋中虽有比较浓厚的黄老消极思想,但也表现了他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对黑暗现实不满的精神。所谓“贪夫徇财,列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每生”,概括地反映出一些封建社会人物的真实面貌。从形体上来说,同楚辞一类的作品比较起来,颇有不同的地方。它主要是采用问答体的散文形式,与后来的汉赋,甚为接近。所不同者,只缺少那咱华丽的辞藻和夸张铺陈的手法。这一篇赋是荀子赋篇的继承和发展,也是楚辞的转变,是可以作为汉赋的先声的。本文根据汉书,与史记所载者不同。汉书中载吊屈原赋、鸟赋两篇,体裁各异,班固必有所据。
  因有关于赋体的演进,故略加说明。
  汉初的赋家,贾谊以外与汉赋较有关系的,还有陆贾。陆贾本来是纵横家之流。班固将他的作品,列为一派的领袖,想必有特殊的地方。可惜他的作品,现在完全失传了。贾、陆以后,以赋闻名者还有枚乘、严忌、(本姓庄,避明帝讳)
  邹阳、路乔如、公孙诡、公孙胜、韩安国诸人,都是吴、梁的游士,但他们的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其中值得注意,而在赋史上较有地位的是枚乘。
  
  △枚乘
  枚乘字叔(?~前一四○),淮阴(今属江苏)人。是汉初著名的赋家。景帝时任弘农都尉。先后游吴、梁,做过吴王刘鼻、梁孝王刘武的文学侍众。后业武帝慕他的文名,派车子去迎接他,因为年纪太老,半路上死了。汉书艺文志载他有赋九篇。现存者只有七发、柳赋和菟辕赋,后二篇前人疑为伪作,可靠者只有七发一篇了。
  七发虽未以赋名,却已形成了汉赋的体制。全篇是散文,用反复的问答体,演成为叙事的形式。中间虽偶然杂有楚辞式的诗句,如“麦秀蕲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等,但并不多。它同鸟比较起来,有两个和汉赋更相接近的特点。第一,文字语气不像鸟那样平淡质实,而富於夸张与铺阵;其次,不全是说理的,而富於叙事写物的成分。无论内容形式,都离开了楚辞,而进入了汉赋的领域。这篇赋的意义并不深厚。两千多字的长篇是说明声色犬马之乐,不如圣贤之言的有益。要说到赋的讽喻功用,大概就在这一点。内容说,楚太子有疾,吴客去问病。首段铺阵致病之由,次段铺阵音乐之美,次阵饮食之丰,次阵车马之盛,次阵巡游之事,次阵田猎观涛之乐,但太子俱以病辞。事吴客说以圣贤方术之要言妙道,於是太子据几而起,出了一身大汗,那病就好了。
  文学价值虽不很高,但也反映出当日贵族社会的奢侈淫佚的生活,从侧面作了批判,具有一定的讽论意义。描写相当生动,语言也不板滞而有变化。从楚辞到司马相如、扬雄诸人的赋,七发确是一篇承先启后的作品。并且自倔的七发以后,仿作的很多。傅玄七谟序说:“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る、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款、七说、七蠲、七举、七设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这样一来,在赋史中“七”便成为一种专体了。
  
  △二、汉赋的全盛期
  武、宣、元、成时代,是汉赋的全盛期。艺文志所载汉赋九百馀篇,作者六十馀人,十分之九是这时期的产品。武、宣好大喜功,附庸风雅,一时文风大盛。
  元、成二世,继其馀绪,作者不衰。班固两都赋序说:“故言语侍众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时时间作。......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馀篇。”刘勰也说:“繁积於宣时,校阅於成世。进御之赋,千有馀首。”(诠赋)这盛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司马相如
  这一时期内的赋家,有司马相如、淮南群僚、严助、枚皋、东方朔、朱买臣、庄葱奇、吾丘寿王、刘向、王褒、张子侨诸人。名望最大,在赋史上占着显著地位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字卿(前一七九~前一一七),小名犬子。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少好读者击剑。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武帝时曾奉使西南,对於西南的开发,有一定贡献。后为孝文园令。不久病卒。但上年热心政治,并不得志,后来受到诽谤和挫折,对现实也感到不满,故常“称病闲居,不慕官爵”。
  可见他并不是那种全无品格、阿谀逢迎的人。他同韩非一样,患着口吃的毛病,不善於讲话而长於写文。学问渊博,文采焕发,是汉赋中有代表性的作家。
  艺文志载司马赋二十九篇,大都失传。现存者为子虚、上林、大人、长门、美人、哀二世六赋。另有梨赋、鱼菹赋、梓桐山赋诸篇,仅存篇名而已。子虚、上林为司马氏的代表作品。从贾谊的鸟,枚乘的七发,到他这时候,才建立了定型的汉赋体。子虚作於梁国,叙游猎之盛,后来武帝看见了,大加赏识,恨不与此人同时。当时狗监杨得意对武帝说,他是臣的同乡,於是武帝召了他去。他说子虚不过叙诸侯游猎之事,不足观,请赋天子的游猎,遂成上林一篇。武帝读了很高兴,就命他为郎。
  子虚、上林二赋,实为一篇。借三人对话,对诸侯、天子迷恋游猎,不务政事,予以规讽。“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鸟有先生者,鸟有些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於节俭,因以讽谏”(史记司马相如传)。在这几句话里,很概括地说明了子虚、上林的主题和形式。在主观上,司马相如作赋,是有讽谏意义的,不过作用不大,而成为扬雄所说的“劝百而讽一,曲终而雅奏”了。
  €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弗郁,隆崇汇,岑金参差,日月蔽虚。交错纠纷,上干青€。罢池陂ヌ,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会,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琨吾。咸力地玄厉,碳石。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苣若射干,苍穷昔浦,江篱麋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ヌ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斯包荔,薛莎青。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蔷雕胡,莲藕菰苈,闾轩芋。从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此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神龟蛟龟;毒理瞥甑。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栓机豫樟,柱椒木兰,离朱杨,椐梨机粟,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ㄑ猱,鸳孔鸾,胜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曼延ァ犴。兕象野犀,穷奇曼延。(子虚赋)
  这是子虚中的首段,只写了一个€梦,就费了这样大的气力。从这里我们也可知道作赋的手法。他的目的,是要夸张那地方的盛况,因此无论什麽珍禽怪兽,异草奇花,只要脑子里有的,一齐排列在那里。山水怎样,土石怎样,东南西北有什么,上面下面有什麽,老是这样铺阵下去。外表是华艳夺目,堂皇富丽,而内容实际贫乏,加以奇文僻字,令人难读,这就削弱了感人的艺术力量。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说:“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兴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鹿以淫也。”左思在三都赋序中说:
  “於辞则易为藻饰,於义则虚而无徵。且夫玉卮无当,虽宝不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刘勰在夸饰中说:“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恁风,诡滥愈甚。
  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他们一致指出汉赋专事夸张而缺乏真实性,都是很确切的,然而这种铺叙夸张的形式,却成为汉赋的定型。司马以后,一直到班固、张衡,都是如此。因为这种文字缺乏思想感情,只有这种写法,才能延长篇幅,表现自己的辞章和学问,为了要用那些奇文僻字,不得不通小学。所以当代有名的赋家,都是有名的小学家。司马相如的凡将篇,扬雄的方言与训纂篇,班固的续训纂,都是当代有名的字学书。这样一来,作赋固不容易,读赋也就很难了。
  这种赋的组织,大都是几人的对话,彼此夸张形势,极言淫乐侈靡之盛事;最后,是以荒乐足以亡国,仁义可以兴邦的意义作结。如上林赋的最后一节说: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扌元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免之获,则仁者不由也。”
  这种劝戒的方法,正和滑稽家的隐语与纵横家的辞令一样。所不同者,一是出之於言语,一是出之於文章而已。司马迁说:“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赋在儒家的眼里,认为不违反宗经原道的主旨,就在这一点。可是皇帝们往往只取其歌颂而忘其讽谏。武帝好神仙,相如赋大人以讽,结果使得皇帝更加飘飘然,这例子是很有名的。
  但是,我们也应该承认:司马相如是一个富有文采和想像力的作家。其赋结构宏伟,语汇丰富,也有描写很深刻、很形象的地方。如“於是郑女曼姬,被阿纟易,揄缟,杂纤罗,垂雾,襞衤责褰绉,纡徐委曲,郁桡谷。衤分々衤非々,扬衤┰削,蜚衤垂{髟肖},扶舆猗靡。噔呷萃蔡,下摩兰蕙,上拂雨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渺渺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子虚赋)他一面把郑女曼姬的形象写得非常细致生动,同时也反映出贵族社会的淫侈生活。语言丰丽,用字新奇,具有鲜明的特色。其次他在长门赋里,表现出他善於用工丽的语言,作抒情的描写。他论赋说:“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传。”(西京杂记)赋迹偏於形式,赋心乃重在修养和构思。所谓“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是文学作品所应当具有的特点。愈是伟大的作品,愈要具有这样的特点。
  司马相如在赋史上有很大的影响。汉赋到了他,柔合各家的特质,加以自己的创造,建立了固定的形体。使后来的作家都追随他、模拟他,无法越过他的藩篱。扬雄说:“长卿赋不似众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又说,“如孔氏之间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他对司马相如的赋,推崇备至,而是作为自己作赋的典范的。
  
  △东方朔
  东方朔(前一五四~前九三)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无棣东)人。为人玩世不恭,善诙谐。因古书上有许多关於他的滑稽故事,总觉得也是一个无品的文人。其实看他谏上林骂董偃的那些事体,他却是一个有胆量有气概的刚毅之士。
  他的七谏,因袭楚辞,用典过多,价值不高。非有先生论、答客难二篇,虽未以赋名,却是赋体。诙谐讽刺,颇能代表他的个性。“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答客难)
  封建帝王的玩弄人才,在这些句子里,很形象地表现出来。“今陛下以城中为小,图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宫人簪毒昌,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聚珠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浮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
  (见汉书本传)在这里,不但大胆揭露了封建帝王的奢侈荒淫的生活,而且他能当面对皇帝讲这些话,也是很有勇气的。还有枚皋,也是这时的赋家。他是枚乘之子,字少儒,武帝时为郎。他写文很敏捷,因此作品特多,艺文志载他的赋百二十篇,但现在这些作品都不传了。
  
  △司马迁的赋
  司马迁是伟大的历史家和散文家,但他也善於作赋,流传下来的悲士不遇赋一篇,是汉赋中的优秀作品,思想和艺术都有很高的价值,值得我们重视。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题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使公於公者,彼我同兮;私於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子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远。没世无闻,古人惟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悲士不遇赋)
  此赋是司马迁被祸以后的晚年作品。抒写怀抱,辞意愤激,风格略近贾谊的鸟,而倾向性更为鲜明。在这篇短文里,作者概括了他的生活悲剧,表达了他的不平之感,对於公私不分、是非不明、谄媚奉迎、倾夺排挤的黑暗现实,作了强烈的控诉。语言简劲有力,具有他的散文特色。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和这一篇赋,是研究司马迁生平思想的重要史料。
  
  △王褒
  王褒之子渊,生卒年不详。蜀资中(今四川资阳)人。宣帝时为谏大夫。因为宣帝“颇作诗歌,欲兴协律之事”。於是能为楚辞的九江被公,以及刘向、张子侨、华龙,音乐家赵定、龚德之流,齐集於他的门下。王褒也就在那时候受了益州刺史王襄的奏荐,同他们一道待诏於金马们。王褒现有的作品,如圣主得贤臣颂、甘泉宫颂、九怀和移金马碧鸡文等篇,除九怀拟屈、宋外,其馀多为歌颂之作。值得我们一提的,是他的洞箫赋。
  洞箫赋虽是以楚辞的调子写成的,但这篇文字却对於后代的文风文体颇有影响。第一,他在修辞造句方面用了极大的工夫,不是用的那种堆砌夸张的方法,而是描写精巧细微,音调和美,形象鲜明,别具风格。正如刘勰所指出的:“子渊洞箫,穷变於声貌。”(诠赋)篇中颇多骈偶的句子,开魂、晋、六朝骈俪文学之端。自他以后,恁愆的显志,崔る的达旨里,这种骈偶的文字,在赋中一天天地多起来了。第二,他又是咏物赋的完成者,荀卿的蚕、€二赋,虽为咏物,但内多隐语,辞亦简略,保有咏物赋的邹形。贾谊的鸟,似咏物而实说理。再如枚乘赋柳,路乔如赋鹤,邹阳赋酒,公孙胜赋月,古人多疑为伪作,我们不能视为史料,真把一件小小的物件,用长篇的文字来铺写它的声音、容貌、本质、功用等等而成为一种新体裁的,不得不推王褒的洞箫。自他以后,咏物赋作者渐多。扬雄、班固、张衡、王逸、葵邕的集子里,都是这一类的作品,到了魏晋六朝,咏物赋更是触目皆是。以至於后代的咏物诗,也多少受到它的影响。
  朝露清冷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处幽隐而奥并兮,密漠泊以犭软犭彖,惟详察其素体兮,宜清静而弗谊。......
  这是洞箫赋中一小段,骈偶句子的运用,描写的精巧细密,已关六朝时代织弱之风。
  
  △三、汉赋的模拟期
  由於司马相如的创作,汉赋的形式格调,已成了定型。后辈的作者,无法越出他们的范围,因此模拟之风大盛。这风气从西汉末年到东汉中叶,等到张衡几篇短赋出来,才稍稍有点改变。这一时期中,如扬雄、冯衍、杜笃、班固、崔る、李尤、傅毅诸人,都是有名的赋家。扬雄、班固二人是这一期的代表。
  
  △扬雄
  扬雄(前五三~一八)字子€,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家贫好学,为人简易佚荡,不慕富贵。同司马相如一样,患着口吃的毛病。他是一个学问渊博,经学、小学、辞章兼长的人。成帝时以文名见召,奏甘泉、羽猎数赋,除为郎,给事黄门。历事成、哀、平、莽四朝,郁郁不得志。一生著作丰富,出於模拟者居多。甘泉、羽猎、长杨、河东四赋,是拟相如的子虚、上林。广骚、畔牢愁是仿屈原的。在辞赋方面,他以屈原、司马相如为模拟的对象,“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汉书本传)乃作反离骚、广骚、畔牢愁。这是他崇拜前人因而模拟前人的自供,班固在传赞中说:
  “以为经莫大於易,故作太玄;传莫大於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於仓颉,作训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赋莫深於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於相如,作四赋。
  皆勘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可知他的模拟,并不限於辞赋,其他如经传字书,都是如此。然而也就因为他有太玄、法言这一类的作品,除了他在赋史上的地位以外,在哲学史上,他也是很有地位的。
  扬雄虽喜事模拟,究因其才高学博,还能独成一个局面,能在模拟的生活中,运用他的才学,表现出自己的特色。当日如刘歆、范逡对他都表示敬意,桓谭以为他的文章绝伦者,也就在此。后辈在才学方面还不如他,仍是一味从事模拟,其结果必然要走到如张衡所说的“运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
  那种堕落的现象了。
  辞赋到了这种模拟的时代,自然是更没有生气、没有意义,只是照着一定的形式,堆砌辞句,铺阵形势。外表华丽非凡,内面空虚贫弱。就是说到讽谏。那也是一种点缀。扬雄早期非常推崇司马相如,称其赋为神化所至,而作为自己创作的典范。他到了晚年,在体验中得到一种宝贵的觉悟,知道这种文学,是无益於人心世道,只是一种雕虫小技而已。於是他弃辞赋而不为,另写他的学术著作了。“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於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於是辍不复为”
  (汉书本传)。这一段话是他对於汉赋确切的批评。他在赋体文学的写作过程中,深刻地体会到这种作品的缺点和称为讽论作用的虚伪性。他又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法言吾子篇)。虽廖廖二语,然对辞赋的优劣得失,批评得相当深刻。
  法言虽是哲学著作,其中也有许多进步的文学理论。吾子篇云:“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氵屈地度也。...
  ...或曰: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又君子篇云:“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他所论虽以儒道六经为主,宣扬儒家的传统观念。但他这些意见,在当时专重形式的文风下,还是可取的。
  
  △班固
  班固(三二~九二)是以历史家兼赋家,他的汉书与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史传文学中的重要著作。但他又擅长辞赋,在赋史上,前人总是把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东汉的班固、张衡,称为汉赋中的四大作家。班固子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是班彪的长子。先为兰台令史,迁为郎。窦害征匈奴,固为中护军,宪败,固免官,遂死狱中。他的兄弟是以武功著名的班超,妹妹是世人称为曹大家的班昭,也是史赋兼能的女作家。他们一家,都是享有盛名的人。班固有名的作品是两都赋。东汉建都洛阳,西京父老有怨言。“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卷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从之眩曜,折以今之法度。”(两都赋序)这就是两都赋的主题。其内容为叙述京都,与西汉流行的描写游猎宫殿的不同。结构宏伟,富於文采。但其形式组织,却全是模仿子虚、上林。再如他的幽通,是模仿屈原的离骚,典引是模仿司马相如的封禅,答宾戏是模仿东方朔的答客难。在这种模拟的空气下,要产生有新意识有新生命的作品,是很难的。与班固前后同时的作家,如冯衍、杜笃、崔る、傅毅、李尤之徒,也都在这种空气下活跃着,因此我们也无须多说了。
  
  △四、汉赋的转变期
  东汉中叶以后,宦宫外戚争夺政权,国势日衰。加以帝王贵族奢侈成习,横征暴敛,社会民生,日益穷困。所谓“国王骄者,不遵典宪。又多豪右,共为不轨。”(张衡传)这都是当日的实情。在这种政治社会情形之下,进步的文学家,不能无所感受。就是专以铺采ゼ文为能事的赋,也渐渐地发生转变了。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家是张衡和赵壹。
  
  △张衡
  张衡(七八~一三九),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人。少善属文,为人从容淡静。安帝时为郎中,后任何间相。是汉代一位人格高尚、学问渊博、反迷信、倡科学的重要思想家。其天文著作有浑天仪图注和灵宪。在中国文学史上,他也有重要的地位,同声歌、四愁诗成为五七言诗创始期中重要的文献。汉赋和的转变,由他开其绪端。不用说,张衡时代,汉赋的模拟之风并没有停止,他自己的二京赋,也是这类作品。不过他的二京赋却和班固的两都赋略有不同,而较有现实意义。“方其用财取物,常畏生类之殄也,赋政任役,常畏人力之尽也。......今公子苟好剿民以娱乐,忘民怨之为仇也,好殚物以穷宠,忽下叛而生忧也。夫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坚冰作於履霜,寻木起於蘖栽。”这些话的意义是很明显的。并且在诗里,也描写到当代一些社会风俗,世态人情,他的眼界也较为广阔。即在描写景物上,也很有特色。如“濯龙芳林,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兰被涯。渚戏跃鱼,渊游龟隽。永安离宫,竹冬青。阴池幽流,玄泉洌清。鹎鹈秋栖,鹘鸠丽黄,关关嘤嘤。”不仅文字清丽,音调和谐,而且描写也很细致。
  二京赋以外,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张衡的归田、思玄一类的作品。这些作品,形式比较短小,一扫那种铺采ゼ文虚夸堆砌的手法,运用清丽抒情的文句,描写自己的怀抱和感情,内容和形式都起了变化,对后代的辞赋也很有影响。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於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睢翼,仓庚哀鸣。
  交颈颉颃,关关嘤嘤。於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食饵吞钩。落€间之逸禽,悬渊沈之鱼少鱼留。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盘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子图书。挥翰墨以旧藻,陈三竽之轨模。苟纵心於域外,安知荣辱之所如。(归田赋)
  由长篇矩制的形式,变为短篇,由描写宫殿游猎而只以帝王贵赏玩的作品,变为表现个人的胸怀情趣的作品,这一转变是很重要的。作品里虽存在着一些消极思想,但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不顾流合污的精神。后汉书本传说:“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这就是产生思玄、归田的政治环境,和产生他那种消极反抗思想的政治根源。这类作品和他的四愁诗,精神上是大略相通的。
  与张衡同时的赋家,如崔瑗、马融、崔琦、稍后如王逸、王延行之流,虽仍沉溺於拟古的范围而不能自拔,但作赋的风气确已转变了。朝政日非,民生日困,宦官外戚日益横暴,剥削人民日益残酷,在这种情形下,歌功颂德夸美逞能的赋,自然不会像往日那麽得势了。我们只要读了赵壹的刺世疾邪赋、蔡邕的术行赋和祢衡的鹦鹉赋,就会体会到这一种文学,并不是歌颂献媚的专利品,只要作家的态度正确,同时也会成为暴露丑恶、攻击黑暗的利器的。
  
  △赵壹
  赵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人。与蔡邕同时。为人狂傲耿直,屡次犯罪几死,而终不屈服。其刺世疾邪赋最能表现他的风骨。
  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增其茶毒。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於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谄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妪君名势,抚拍豪强。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捷慑逐物,日富月昌。浑然同惑,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
  女竭掩其视听兮,近习秉其威权,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
  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而靡缘。九重既不可启,又群吠之狺狺。安凶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异涉海之失施,坐积薪而待燃?荣纳由於闪榆,孰知辨其媸妍?
  故法禁屈挠於势族,恩泽不逮於单门。宁饥寒於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於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非存。有秦客者,乃为诗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葬倚门边。
  这是赋中的一段。他以犀利的词句,愤激的情绪,揭露了汉末吏治的腐败无耻,人情风俗的势利败坏。宦官弄权,奸邪逞虐,而忠良则报国无门。“宁饥寒於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於当今之丰年”,表示他对黑暗的决不妥协;“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非存”,说明他对维护正义的坚定意志。张衡还只是不顾同流合污、全生隐退,赵壹却表现了旧门反抗的积极精神。政治倾向如此鲜明的作品,在汉赋中真是罕见的。
  
  △蔡邕与祢衡
  蔡邕(一三三~一九二)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因遭诬陷流朔方。董卓时曾官左中郎将,后卓被杀,邕也被扑,死於狱中。他学问渊博,精通经史、天文、音律之学,善书法,工文章,尤长於碑记。是汉代辞赋家的殿军。
  述行篇云:“穷变巧於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消嘉於禽兽兮,下糠比而无粒。......观风化之得失兮,犹纷其多违。无亮采以匡世兮,亦何为乎此几。”
  对於汉末的腐败政治,作了激烈的批判,对於人民的疾苦,表示了开怀。
  祢衡(一七三~一九八)字正平,平原般(今山东平原)人。他才高志大,愤世嫉俗,见辱於曹操,死於黄祖,使后代多少文人,作诗作文去纪念他。他的鹦鹉赋,看去好像是一篇咏物的小,然而却是一篇有寓意的好作品。
  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於鼎俎。嗟录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非馀年之足惜,繁众雏之无知。
  表面是在写鹦鹉,实际是在写自己。鹦鹉的恶劣处境,正是影射着当日险恶的政治环境。但由於他自己有“迫之不惧,抚之不惊”的坚强性格,才能对封建统治者表示坚强不屈的反抗精神。汉代的赋,从张衡的转变开其端,到了蔡邕、赵壹、祢衡诸人,赋才表现了更积极的现实内容和短小宜的形式,在汉赋的转变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四 汉代以后的赋
  
  汉代以后,作赋的风气并没有全衰。尤其魏、晋、南北朝的作家,很喜欢采用赋的形式。但在各时代文学思潮的影响下,赋的内容与形式,都发生了变化。
  我想在这里,将汉以后赋的演变,作一概略的叙述,他读者得到一点赋史的概念。
  
  △一、魏、晋期
  魏、晋是中国政治紊乱思想转变的时代,篡夺继作,外患不已,民生穷困,社会不安。儒家思想的衰落,道佛思想的兴起,清谈的流行,因种种原因,造成玄学的兴盛。在这种思潮中,哲学文学都离开往日那种传统观念的束缚,朝着新的方向发展。这一时期的赋,无论内容形式,都不是汉赋的面目了。
  题材扩大 汉赋的题材,大都以宫殿游猎山川京城为主体。东汉以后,虽稍有转变,然其范围仍然狭小。到了魏晋,赋的题材扩展了。抒情、说理、咏物、叙事各种体制,登临、恁吊、悼亡、伤别、游仙、招隐各种题材的赋都出现了。
  而最多的是咏物赋。如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天上的风€,地下的落叶,都是他们的题材。橘子、芙蓉、夏莲、秋菊、蝙蝠、螳螂、麻雀、小蛇都被他们赋到了。
  正如刘勰所说:“至如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贬。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诠赋)这类作品虽多,价值并不高。
  篇幅短小 短赋在汉代,虽说已经有了,但不是普遍的形式,到了魏晋,短赋成为主体了。我们试从曹丕、曹植的作品看起,一直到晋末的陶渊明,所作的赋大都是些短篇。如陆机的文赋,潘岳的西征,左思的三都,郭璞的江赋那样的长篇,真是寥寥可数。并且描写细致,字句清丽,没有汉赋那种堆垛铺陈的习气。
  富於抒情成分 汉赋专事铺陈事物,大都缺少抒情。魏、晋的赋,除了那些咏物的作品以外,在其他的赋篇里,呈现出较多的抒情成分。我们试读曹植、王粲、潘岳、陶渊明诸人的作品,都会感到作家的个性分明,内容也较充实。或是表现人生的理想,或是反映现实的生活,或是描写自己的命运,或是叙述田园山水的乐趣,都有他们自己的特点。
  曹魏期的代表作家,是曹植与王粲。曹植的幽思、慰子、出妇、洛神诸篇,都是较好的作品。短短的篇幅,充满着浓厚的诗情,与那种堆砌铺张的汉赋,是全异其趣了。王粲本是建安七子的领袖。从汉代王褒、蔡邕以来,骈偶风气,已为赋家所喜用,到了王粲,这技巧更进步了。在登楼赋里,作者运用了精炼刑丽的语言,表露出在大乱的社会里,怀才不遇、思念乡土的感情和社会的一些面貌,富於感染人心的艺术力量。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页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俞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恁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迥兮,川既漾而济深。
  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锺仪幽而楚奏兮,庄鸟页而越吟。人情同於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惟日月之逾迈兮,俟何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惧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
  步凄迟以徒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ゐ怆以感发兮,意忄刀恒而よ恻。循皆除而下降兮,气交愤於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登楼赋)
  在这篇赋里,表现了作者铸炼语言和抒写情感的高度技巧,可称为建安赋中的代表作。
  西晋期的作家如傅玄、张华、潘岳、潘尼、陆机、陆€、夏侯湛、左思之流,都以赋名。然最能代表当日的潮流的,当以潘、陆为首。潘赋以情韵胜,陆赋以骈俪称。陆机的文赋、豪士、浮€以及演连珠诸篇,已经成为骈四俪六的雏形。
  文赋特别写得精美,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潘岳的作品,能以清绮的辞句,刻划细密的情感。居、秋兴、悼亡诸赋,表现出他特有的风格。续文章志说:“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世说新语注引)又孙兴公说:
  “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文选注引)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俩的优缺点。
  左思的三都,为魏晋赋中的独有的长篇,一时声誉特盛,洛阳为之张贵。他自己为反对汉赋的浮夸,在序中叙述他作赋的态度说:“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
  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非本非实,览者奚信?”他这种排斥虚夸、尊重现实的创作态度,自然是对的,但在体制上,仍是沿仿着汉赋的典型,很少改革。他虽是用了不少气力和心血,文字写得富丽典雅;然而这类作品,思想价值总不很高。
  但在这里值得我们特别提出来的,是向秀的思旧赋。向秀虽不以赋名,然其思旧赋确为佳作。为了纪念嵇康的被害,作者用极其悲愤的心情和含蓄回转的笔法,表达出深厚的友谊,从侧面表示对当日黑暗政治的不满。序中云:“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於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这心情是真实而又沉痛的。
  将命於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殷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运遇於领会兮,寄馀命於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篇幅短小,情意深厚,在晋人抒情赋中,确是一篇优秀作品。
  陶渊明是晋代文学的代表。他的作品,无论诗文辞赋,都保持着他特有的个性,和鲜明的平淡自然的风格。归去来辞是他辞赋中的名篇。以朴茂清新的语言,没有半点雕琢、铺陈的习气,非常真实地描写脱离黑暗现实,归身於自然怀抱的喜悦的心境。其次如感士不遇赋、情赋,也值得我们重视。萧统以情一赋叹为白璧之瑕,实在是迂腐之见。情赋为何而作,现虽不能明说,说那是一篇象徵性的作品,是无可疑的。技巧的新奇,描写的深刻,很有特色。归去来辞是大家都读过的,兹举情赋一段为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东窈窕之纤身;嗟温良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而为泽,刷玄鬓於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辟於华庄。愿在莞而为{艹席},安弱体於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於床前。愿在画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於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考所愿而必违,徒契阔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於南林。妻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馀荫。傥行行之有观,交欣惧於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ぉ想以空寻。
  
  △二、南北朝
  魏晋以来,文学上骈俪的风气日益浓厚,到了齐梁,再加以沈约、王融一般人的声律的鼓吹,於是文学的形式技巧更趋精美。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说过: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这是永明体的文学特徵,也是晋宋以后一般文人的风尚。他们一面注意骈词俪句,一面又要注意韵律与音节,这样下去,使得文学日益追求形式技巧的完美。诗文如此,辞赋更是如此。因此这一期的赋,前人称为骈赋。
  当日的赋,仍以短篇为主。长篇如谢灵运的山居,沈约的郊居,梁元帝的玄览,庾信的哀江南诸作,不过寥寥数篇而已。在此数篇中,哀江南是代表作。在思想上表现了故国之思,语言也很精丽,不过用典过多,辞义隐晦,反而削弱了艺术力量。
  在当日追求形式的文风里,一般辞赋作家,对於修词炼句,费尽苦心,雕琢刻镂,力求新奇。由炼章炼句而至於炼字,在语言技巧上,表现了较高的成就。
  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鲍照芜城赋)
  绿苔生阁,芒麈凝榭。......白露暖空,素月流天。......若夫气霄地表,€剑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於山椒,雁流哀於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辉之蔼蔼。(谢庄月赋)
  一字一句,都经过精心刻意的铸炼,修辞固然美丽,音律也极为和谐,描绘自然景物的细密和形象的鲜明,都超过了前人。但当代的赋家绝大部分是君主、贵族和高级官僚,养尊处优,靠着剥削,享受着奢侈荒淫的生活。他们不关怀人民的疾苦,也接触不到人民的生活,所以他们的作品,总是内容空虚,风格不高。
  除了少数几篇如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别赋、庾信的小园赋一类作品外,其馀的大都陷於华靡和卑弱,至於那些描写色情的作品,就堕落得更不足道了。孙松友在述赋篇中说:“左陆以下,渐趋整炼;齐梁而降,益事刑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国粹学报)他以骈赋概括这个时代,是能代表当日的文学潮流的。
  
  △三、唐宋期
  沿着前代骈体与声律说的演进,古诗变为律诗,骈赋也变为律赋了。王钅至四六话序云:“唐天宝十二载,始诏举人策问,外试诗赋各一首,於时八韵律赋始盛。其后作者,如陆宣公、裴晋公、吕温、李程犹未能极工,逮至晚唐薛逢、宋言及吴融出於场屋,然后曲尽其妙。”律赋只注意音韵的谐调和对偶的工整,而很少顾到情韵内容,与明清的八股文,并没有没有什麽分别。律赋的特点,是限题限韵。如王的沛父老留汉高祖赋是以“愿止前驱、得申深意”八字为韵的。
  赋到了这种程度,完全趋於形式,文学的价值日益低落,而为世人所鄙弃所轻视了。
  宋朝的律赋,我们还可看见很多,如范仲淹的金在赋(金在良治求铸成器为韵),欧阳修的海阔以实不以文赋(天应诚德岂尚文为为韵),王安石的首善自京师赋(崇劝儒家为天下始为韵),苏轼的浊醪有妙理赋(神圣功用无捷於酒为韵)等等,到现在还可以读到。孙松友述赋篇说:“自唐迄宋,以赋造士,创为律赋,用便程式。新巧以制题,险难以立韵。课以四声之切,幅以八韵之凡。
  ......然后铢量寸度,与贴括同科。”(国粹学报)这说明了律赋的本质。
  唐宋除律赋以外,比较有文学价值的作品是文赋。文赋的特点是:废弃骈律的严格限制,骈散结合,形成了一种自由的体裁。文赋虽盛於宋,然唐人早已开其端,在杜甫的几篇赋里,这种倾向,已很明显。到了白居易的动静交相养赋,那差不多是一篇说理的散文了。“天地有常道,万物有常性。道不可以终静,济之以动;性不可以终动,济之以静。养之则两全而交利,不养之则两伤而交病。”
  这是开首的一节,通篇是用着这种散文的句法写成的。再如杜牧的阿房宫赋,也是韵散相间,一点也不整齐,内容与形式,都很美茂。这些作品,可以说是宋代文赋的先声。到了宋期,这种作品就更多了。如欧阳修的秋声赋,邵雍的洛阳怀古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蔡确的送将归赋诸篇,都是这类作品,而最有代表性的是欧阳的秋声,东坡的赤壁。
  辞赋源於屈、宋、荀卿,一变而为铺采ゼ文的汉赋,再变而为魏晋的小,三变而为南北朝的骈赋,四变而为唐、宋的律赋与文赋。宋代以后,在赋的演进史上,就再没有什麽值得叙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