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佛经翻译论

  ○一 支谦的指出翻译之难

  中国史上有两大翻译时代,一是清末至现在的翻译东西洋书籍,一是上起汉魏,下迄宋元的翻译印度佛经。
  文学批评是后于文学的,同样翻译论也是后于翻译的,以故译事虽可上溯于东汉之末,而翻译论则到吴大帝黄武(二二二~二二九)时,方由从维难受法句经的支谦提出,所作法句经序云:
  诸佛典兴皆在天竺,天竺语言与汉异音,云其书为天书,语为天语,名物不同,传实不易。唯昔蓝调、安侯、世高、都尉、弗(佛)调,译胡为汉(文作释梵为晋),审(文作实)得其体,斯以(文作已)难继。后之传者虽不能密(文作审),犹尚贵其实,粗得大趣。始者维难出自天竺,以黄武三年(二二四)
  来适武昌,仆从受此五百偈本,请其同道竺将炎为译。将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所得胡(文作梵)语,或以义出音,近于质直。仆初嫌其辞(文作词,上有为字)不雅,维难曰:“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文无当字)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座中咸(文作或)曰:“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明圣人意深邃无极。今传胡(文作梵)义,实宜经达。”是以自竭受译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饰,译所不解,则(文作即)阙不传,故有脱失,多不出者。(大藏经本出三藏记集卷七,全唐文卷九八六。)
  所以需要翻译者,本来就是因为语言文字的“名物不同”;而惟其“名物不同”,所以“传实不易”;惟其知道了“传实不易”,所以才能引起翻译的研究,提出解释的方法。虽然“传实不易”,却希望“传实”,所以主张“依其义不用饰”,“因循本旨,不加文饰”,可以算是最初的直译说了。
  全唐文的编著董诰等大概误认此文为唐人所作,所以载入全唐文卷九百八十六,而以黄武为吴大帝年号,由是在下边注一“疑”字。实则此文既载于梁僧的出三藏记集,其著作时代必在梁前,文中既标有黄武三年,当然是黄帝时候的作品。出三藏记集说“未详作者”,序中称从维难受此五百偈本,当然与维难同时。出三藏记集卷十三安玄传云:“时支谦请(维支难)出经,乃令其同道竺将炎传译,谦写为汉文。”同卷支谦传载所译经,又恰有法句一种,知出于支谦。支谦、大月支人,随祖父来中国。此序指出翻译的困难,对后来的进而才提出翻译的方法,有很大的先导作用。

  ○二 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说

  三国时的支谦发现了翻译之难,因此主张“因循本旨,不加文饰”的直译。
  到东晋时的道安(三一四~三八五),更具体的提出翻译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说。
  他的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云:
  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叹咏,丁宁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记,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之,此五失本也。
  然般若经,三达之心,复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一不易也。愚智天隔,圣人区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截(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斯三不易也。(出三藏记集卷八)
  因此道安虽“外涉群书,善为文章,”而对于翻译则兢兢于“不失本”──就是力求合于原文原意。于十四卷本な婆沙序引赵郎告译人云:
  昔来出经者,多嫌胡言方质,改适今俗,此政所不取也。何者,传胡为秦,以不开(闲)方言,求知辞趣耳,何嫌文质?文质是时,幸勿易之。经之巧质有自来矣;唯传事不尽,乃译人之咎耳。(出三藏记集卷十)他对于“嫌胡言方质,改适今俗”者,有两个妙喻的贬刺。一见于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抄序:
  前人出经,支谶、世高、审得胡本难系者也。叉罗、支越、斩凿之巧者也。
  巧则巧矣,惧窃成而混沌死矣。若夫以诗为烦重,以尚【书】为质朴,而删令合今,则马郑所深恨者也。(出三藏纪集卷八)一见于比丘大戒序:
  考前常世行戒,其谬多矣;或殊文旨,或粗举意。昔从武遂法潜得一部戒,其言烦直,意常恨之。而今侍(持)戒规矩与同,犹如合符出门应彻(辙)也。
  ......而慊(嫌)其丁宁文多反复,称即合慧常令斤(斥)重去复。常乃避席谓大不宜尔。......将来学者欲审先圣雅言者,宜详览焉。诸出为秦言便约不烦者皆蒲陶酒之被水者也!(出三藏记集卷十一)
  译质为文是失本,译烦为约也是失本,荆┸前者有文彩之美,后者有简约之巧,就翻译而言,都是“译人之咎”。因此他所监译的经卷,要“案本而传,不令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な婆沙序)然则道安是主张极端直译的了。

  ○三 鸠摩罗什的“嚼饭”妙喻

  翻译论的争执,集中点是直译或意译。从一方面看,直译好像是理想的翻译,但由甲国文字,译为乙国文字,文字既异,文法亦殊,以故极端直译是不可能的。
  道安是主张极端直译者,然也要“时改倒句”。假使不改倒句也可以,不过一定弄得必深通原文,始能读译文;而既深通原文,又不必读译文。由是翻译的作用完全丧失了。因此初期的翻译者,每为了迁就本国的语言文字,而采取意译,清末的译东西文如此,汉晋的译佛经也是如此。固然最早的译经者,确如梁任公先生翻译文学与梵典所分析,“世高译业在南,其笔受者为临淮人严佛调。支谶译业在北,其笔受者为洛阳人孟福张莲等。好文好质,隐表南北气分之殊。”(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四册)但好文者固是意译,好质者也有意译,所以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云:“既览群经,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好本相应。”续高僧传卷四玄奘传亦云:“前代所译经教,中间增损,多坠全言。”既然初期的翻译率为好文或好质的意译,所以后人才以发现初译的错误,而提出直译的翻译论。
  但直译又有许多困难,许多弊端,不是“时改倒句”,就是生硬不通,由是又有意译的翻译论。职此之故,所以道安主直译,稍后的鸠摩罗什又主意译。高僧传本传云:
  什每为(僧)论西言辞体,商略同异云: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其宫商体约,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这是不错的,荆┸你是直译能手,文字的意义可翻,文字的藻蔚翻不来,特别是诗歌偈颂,本是音律文字,音律附于文字,文字译改,音律自然不同了。因此鸠摩罗什对于翻译,“比较的偏重意译。其译法华则‘曲从方言,趣不乖本。’(慧观法华宗要序)其译智度,则‘梵文委曲,师以秦人好简,裁而略之。’(僧大智释论序)其译中论,则‘乖阙繁重者,皆裁而裨之。’(僧中论序)
  其译百论,则‘陶练复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简而必诣。’(僧肇百论序)
  据此可见凡什公所译,对于原本,或增或削,务在达旨,与道安所谓‘尽从实录,不令有损言游字’者,殊科矣。”(梁任公先生翻译文学与佛典)
  不过他的意译是非常矜重的。僧说他所译的般若波罗蜜经,“胡文雅质,按本译之。于巧丽不足,朴正有余矣。”(小品经序,见出三藏记集卷八)又说他翻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辩文旨......与诸宿旧义业沙门释慧恭、僧、僧迁、宝度、慧精、法钦、道流、僧、道恢、道ɡ、道恒、道第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名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是以异名斌然,胡音殆半,斯实匠者之公谨,笔受之重慎也。”(大品经序,见出三藏记集卷八)
  则虽主意译,然对原文,亦非常忠实。高僧传卷二本传载他临死的时候告别众僧说:“自以ウ味,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五百余卷,惟十诵一部未及删烦,存其本旨,必无差失。顾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其矜慎的态度,可以想知了。

  ○四 慧远的折中说

  道安主张直译,什么较重意译,由两种相反的学说的对立,胎育出慧远的融合的折中说。他序僧伽提婆所译的三法度云:“虽音不曲尽,而文不害意。”又云:
  自昔汉兴,逮及有晋,道俗名贤,并参怀圣典,其中弘通佛教者,传译甚众,或文过其意,或理胜其辞。以此考彼,殆兼先典。后来贤哲,若能参通晋胡,善译方言,幸复详其大归,以裁厥中焉。(出三藏记集卷十)。
  “文过其意”是意译之失,“理胜其辞”是直译之失,惟其意译直译都有缺点,由是他主张“详其大归,以裁厥中。”又序童寿(即鸠摩罗什)所译大智论抄云:
  譬大羹不和,虽味非珍,神珠内映,虽宝非用,信言不美,有自来矣。若遂令正典隐于荣华,玄朴亏于小成,则百家竞辨,九流争川,方将幽沦长夜,背日月而昏逝,不亦悲乎!
  所指都是意译的毛病,而又续云:
  于是静寻所由,以求其本,则知圣人依方设训,文质殊体,若以文应质则疑者众,以质应文则悦者寡。是以化行天竺,辞朴而义微,言近而旨远。义微则隐昧无象,旨远则幽绪莫寻。故令玩常训者牵于近俗,束名教者或(惑)于未闻。
  则对直译亦认为有许多缺点。由是他斟酌二者之间。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简繁理秽,以详其中,令质文有体,义无所越。(出三藏记集卷十,大智论抄序)
  在他看来,“若开易进之路,则阶籍有由;晓渐悟之方,则始涉有津。”折中的办法,正有这种好处。

  ○五 僧的研究译字

  此后的翻译论,逐渐进于讨论译字。第三节引僧说什公的译摩诃般若:
  “梵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是以异名斌然,梵音殆半。”已开始译字的研究。至僧自己,对于译字的研究尤详。
  他的思益经序云:
  此经天竺正音,名“毗找沙真谛”,是他方梵天殊特妙意菩萨之号也。详听什公传译其名,幡复展转,意似未尽,良由未备秦言名实之变故也。察其语意,会其名旨。当是“持意”,非“思益”也;直以未喻“持”义,遂用“益”耳。
  其言“益”者,超绝殊异妙拔之称也;“思”者,进业高胜自强不息之名也,旧名“持心”,最得其实。(出三藏记集卷八)又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云:
  既蒙究摩罗(什)法师正玄文,摘幽指,始悟前译之伤本,谬文之乘趣耳。
  至如以“不来相”为“辱来”,“不见相”为“相见”,“未缘法”为“始神,”缘合法“为”上心“。诸如此比,无品不有,无章不尔。然后知边情险(讠佥)
  讠皮,难可以参契真言,厕怀玄悟矣。(同上)
  大抵初期的宣译事业,由梵僧宣经,汉人笔授,所以只能达旨,至字句翻译的当否,当然无从推敲。什公是天竺人,娴于梵文,到中国后,又”转能汉言“,所以能发现旧译的”义多纰僻(谬),皆由先度失旨,不与梵本相应。“(高僧传卷二本传)所以能开始译字的讨论。至僧是魏郡长乐人,是否通梵文不可知。
  高僧传卷六本传说:“什所翻经,并参正。”又说:“后出成实论,令讲之,什谕曰:‘此诤论中有七变处,文破毗昙,而在言小隐。若能不问而解,可谓英才。’至启发幽微,果不谘什,而契然悬会。什叹曰:‘吾传译经论,得与子相值,真无所恨矣。’”然则即使他不通梵文,对梵文亦颇能“契然悬会”,所以对译字亦能多所指正与研讨。

  ○六 僧的讨论汉梵异同

  什公僧只讨论旧释的文字错误,而未言错误的原因,至生于荣而卒于梁的僧(四四五~五一八),始于出三藏记集卷一写一篇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对错误的原因,作详细的剖析云:
  昔造书之主,凡有三人:长名曰梵,其书右行;次曰亻去楼,其书左行;少者苍颉,其书下行。梵及亻去楼居于天竺,黄史苍颉在于中夏。梵亻去取法于净天,苍颉因华于鸟迹,文画诚异,传理则同矣。仰寻先觉所说,有六十四书,鹿轮转眼,笔制区分,龙鬼八部,字体殊式。唯梵及怯楼为世胜文,故天竺诸国,谓之天书。西方写经,虽同祖梵文,然三十六国,往往有异,譬诸中土,犹篆籀之变体乎?案苍颍┡文,沿世代变,古称炙籀,籀迁至篆,篆改成隶,其转易多矣。至于傍生八体,则有仙龙云芝,二十四书,则有揩奠(尊)针殳,名实虽繁,为用盖鲜。然原本定义,则体备于六文,适时为敏,是莫要于隶法,东西之书源,亦可得而略究也。至于胡音,为语单复无恒,或一字以摄众理,或数言而成一义。寻大涅经,列字五十,总释众义,十有四音,名为字本。观其发语裁音,宛转相资,或舌根唇末,以长短为异。且胡字一音,不得成语,必余言足句,然后义成。译人传意,岂不艰哉!
  梵文和汉文的字音字义,都有这样多的变迁,如不能对彼此文字都有深切的认识,翻译起来,自易发生错误。且梵文属于复音语系,“为语单复无恒,或一字以摄众理,或数言而成一义。”汉文属单音语系,一字一音,一字一义。所以译梵为汉,尤为困难。另外梵文还有一种特点,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又云:
  梵书制文,有半字满字。所以名半字者,义未具足,故字体半偏,犹汉文“月”字亏其旁也。所以名满字者,理既究交,故字本圆满,犹汉文“日”字盈其形也。故半字恶义,以譬烦恼;满字善义,以譬常住。又半字为体,犹汉文“言”字;满字为体,如汉文“诸”字。以“者”配“言”,方成“诸”字;“诸”字两合,即满之倒也;“言”字单立,即半之类也。半字虽单,为字根本,缘有半字,得成满字,譬凡夫始于无明,得成常住,故因字制义,以譬涅:梵文义奥,皆此类也。
  惟其梵文如此繁难,汉文又变迁极多,所以以汉释梵,最易乖刺。“自前汉之末,经法始通,译音胥讹,未能明练。故浮屠桑门,言【遗】谬汉史,字音犹然,况于义乎?”“所以新旧众经,大同小异。天竺语称‘维摩诘’,旧译解云‘无垢称’,关中译云‘净名’,‘净’,即‘无垢’,‘名’即是‘称’,此言殊而义均也。旧经称‘众’,新经云‘世尊’,此立义之异旨也。旧经云‘乾沓和’,新经云‘乾闼婆’,此国音之不同也。略举三条,余可类推矣。”
  出三藏记集的前五卷,本据道安的综理众经目录,但此文云:“罗什法师,俊神金照,......故能表发挥翰(翰挥),克明经奥。”又云:“昙纤之传涅,跋陀之华言,辞理辨畅,明逾日月,观其为义,继轨什公矣。”则当然不能出于什公较前的道安,而是出于出三藏记集的作者僧。

  ○七 彦琮的八备说

  至研究翻译的根本方法与态度者,则慧远之后,直至隋代的彦琮(五五七──六一○),才提出具体的意见。续高僧传卷二本传云:“久参传译,妙体梵文。
  此士群师,皆宗鸟迹,至于字音诂训,罕得相符,乃著辨正论,以垂翻译之式。”
  道安慧远的翻译论都附见于所作译经序,什公的翻译论更仅见于与僧的言谈,无论其见解如何,都没有翻译论的专篇论文;翻译论的专篇论文,实以彦琮的辩正论为最早。
  辩正论首引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说,已见前,不再赘。次述名梵为胡的不当,次述译经的历史,都与翻译论的关系较浅,兹亦略不徵引。次评历代译文的得失云:
  佛教初流,方音甚少会,以斯译彼,仍恐难明。无废后生,已承前哲,梵书渐播,真宗稍演,其所宣出,穷(窃)谓分明,聊因此言,辄铨古译:汉纵守本,犹敢遥议;魏虽在昔,终欲悬讨。或繁或简,理容未适;时野时华,例颇不定。
  晋宋尚于谈说,争坏其淳;秦梁重于文才,尤从其质。非无四五高德,缉之以道;八九大经,录之以正。自兹以后,迭相祖述,旧典成法,且可宪章,展转同见,因循共写,莫问是非,谁穷始末!“僧”惟“对面”之物,乃作“华”;“安禅”本“合掌”之名,例为“禅定”。如斯等类,固亦众矣。次说翻译之难:
  若令梵师独断,则微言罕革;笔人参制,则余辞必混。......且儒学古文,变犹纰缪;世人今语,传尚参差;况凡圣殊伦,东西隔域,难之又难,论莫能尽。
  盖彦琮与什公都是主翻译不可能论者,不过什公以为不可译者是文字的藻蔚,彦琮以为不可译者是意义的忠实。既然对意译不能作忠实的翻译,所以他希望“才去俗衣,寻教梵字;亦г僧数,先披叶典。则应五天正语,充布阎浮;三转妙音,并流震旦。人人共解,省翻译之劳;代代咸明,除疑网之失。”而现在既不能人人共解,由是不得不仍然仰赖于“宣译之业”;由是不得不在不能忠实翻译之下,力求忠实,提出所谓“八备”之说:
  诚心爱法,志愿益人,不惮久时,其备一也。
  将践觉场,先牢戒足,不染讥恶,其备二也。
  筌晓三藏,义贯两乘,不苦ウ滞,其备三也。
  旁涉坟史,工缀典词,不过鲁拙,其备四也。
  襟抱平恕,器量虚融,不好专执,其备五也。
  沈于道术,澹于名利,不欲高,其备六也。
  要识梵言,乃闲正译,不坠彼学,其备七也。
  薄阅苍雅,粗谙篆隶,不昧此文,也备八也。
  此所谓八备,与其说是翻译的方法,无宁说是翻译者的条件。本来自道安提出直译法,什公提出意译法,慧远又提出折中法,使译界有长足的进步;然犹未能进到理想的翻译,不是方法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所以彦琮又提出解释者的条件。梁任公先生说:“其(一)(五)(六)之三事,特注重翻译家人格之修养,可谓深探本源,余则常谈耳。”(翻译文学与佛典)但第三条也是人格的修养。人格的修养,确是翻译的深探本源,其余各条,亦有相当价值。如第三条似谓必深通各经,始能译一经,与第七条的“要识梵言”,第八条的“不昧此文”,也都是翻译者的必备条件。因为不深通各经,则对一经的认识不会正确;认识还不正确,所译不问可知,不通梵言,当然不配翻译;对“此文”的知识不好,所译也不能通达。创作文学,文字与内容可以互相救济,故运用较易,翻译文学,只能以文字显示内容,不能以内容迁就文字,故运用尤难。因此“要识梵言”,又“不昧此文”才能以胜任。至第四条虽似求之过苟,但备此更能使译文美好。
  总之,一、三、五、六、四条是人格修养,二、四、七、八、四条是汉梵文学修养。有汉梵文学修养,才有能力翻译;有人格修养,才肯忠实翻译;二者都是不可缺的,否则真要自误误人了。

  ○八 玄奘的五种不翻说

  唯其译字有如僧所说的那般困难,由是唐初的集佛经翻译大成的玄奘(六

  ○二~六六四),遂进而具体的说有:

  五种不翻:一秘密故,如陀罗尼。二含多义故,如薄伽,梵具六义。三此无故,如阎浮树,中夏实无此木。四顺古故,如阿耨菩提,非不可翻,而摩腾以来,常在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轻浅,而七迷之作,乃谓释迦牟尼,此名能仁,能仁之义,位卑周孔。阿耨菩提,名不遍知,此土老子之教,先有无上正真之道,无以为异。菩提萨垂名大,道心众生,其名下劣,皆掩而不翻。
  (引见四部从刊本翻译名义,周郭义翻译名义序)
  这虽只是消极的办法,然实在不能翻译者,也只有采用译音一途;必牵强译意,便流于非愚则妄。然则译音虽是不翻,同时也是不翻的翻译法。这种不翻的翻译法,虽自摩腾以来,已经采用;但具体的提出,却始于率奘。

  ○九 道宣的批评历代译经

  译经事业,始于东汉之末(约一五○前后),盛于南北朝,而唐初(约六五

  ○前后)集其大成,止玄奘所译,即有经论七十三部一千三百三十卷之多。在这

  上下五百年中,直译者有之,意译者有之,朱紫杂揉,为数实在可惊。惟其译事的历史已长,译出的经典亦多,翻译的方法亦不同,由是与玄奘同年生,而稍后死的道宣(五九六~六六七),遂于所作续高僧传卷四大恩寺释玄奘传论,批评古今的翻译云:
  若夫九代所传见存简录,汉魏守本,本固去华,晋宋传扬,时开义举,文质恢恢,讽味余逸。厥斯以降,轻扇一期,腾实未闻,讲悟盖寡。皆由词遂情转。
  义写情心,共激波澜,永成通式。弃车溢藏,法宝住持,得在福流,失在讹竞。
  故勇猛陈请,词同世华,制本受行,不惟文绮,至圣殷鉴,深有其由。详籍所传,灭法故也;即事可委,况宏识乎?然而习俗生常,知过难改,虽欲徒辙,终陷前踪。粤自汉明,终于唐运,翻传梵本,多信译人,事语易明,义求罕见,厝情独断,惟任笔功,纵有复疏,还遵旧绪。梵僧执叶(业),相等相乖,音语莫通,是非俱滥。至如三学盛典,惟诠行旨;八藏微言,宗开词义。前翻后出,靡坠风猷,古哲今贤,德殊恒律。岂非方言重阻,臆断是投,世转浇波,奄同浮俗。昔闻淳风雅畅,既在皇唐,绮饰讹杂,实锺季叶。不思本实,妄接词锋,竞掇刍荛,郑声难偃。原夫大觉希言,绝世特位,八音四辩,演畅无垠,安得凡怀,虚参圣虑,用为标拟,诚非立言。虽复乐说不穷,随类各解,理开情外,词逸寰中。固当斧藻标奇,文高金玉,方可声通天乐,韵过恒致。近者晋宋颜谢之文,世尚企而无比,况乖于此,安可言乎?必踵斯踪,时俗变矣。其中芜乱,安足涉言。往者,西凉法谶,世号通人,后秦童寿,时称僧杰,善披文意,妙显精心,会达言方,风骨流便,宏衍于世,不亏传述。宋有开士慧严、宝云,世系贤明,勃兴前作,传度广部,联辉绝踪,将非面奉华胥,亲承诂训,得使声流千载,故其然哉。
  余则事义相传,足开神府,宁得如瓶写水,不妄叨流,薄乳之喻,复存今日,终亏受诵,足定浇淳。世有奘公,独高联类,往还震动,备荆┷方,百有余国,君臣谒敬,言义接对,不待译人,披折幽旨,华戎胥悦。唐朝后译,不屑古人,执本陈甚力,频开前失。既阙今乖,未遑正,辄略陈此,夫复何言?(大藏经本本书,全唐文卷九一一)
  他独推奘公,并非阿其所好。翻译事业,确如彦琮所说,要深识梵言,又不昧此文。初期的翻译,大抵梵僧出经,汉人笔受,有名的翻译者如安世高是安息人,支娄迦谶、支谦、竺法护是月支人,虽识梵言,然昧于此文。稍后如道安,是中国人,梁任公先生称为中国佛教界第一建设者,而又不通梵言。惟鸠摩罗什,父亲是天竺人,母亲是龟兹王之妹,到中国后“转能汉言”,所以他的译经能以“手执梵本,口宣秦言。”自是翻译的一大方便,也是一大进步。然僧说他“于秦语大格”,则他汉言的程度必不甚高明。惟有玄奘,既精通汉文,又深识梵言,他不惟能译梵为汉,且能译汉为梵。续高僧传本传云:“奘奉敕翻老子五千文为梵言以遗西域”。自然他的翻译可以“不屑古人”,自然他的翻译可以“意思独断,出语成章,词人随写,即可搜玩”(亦续高僧本传语)了。

  ○十 赞甯的六例说

  文学批评史的分期,当然要依据社会及文学批评的转变。但转变是对过去的扬弃,不是划然而去旧布新,因之前后错综的情形,在所不免。我们以魏晋南北朝为一期,以隋唐另为一期的原因,就社会言,因前者是封建社会的由动摇而逐渐崩溃,后者是封建社会的再建;就文学批评言,前者主繁密缘情,后者主简易载道。但就一两大问题而论,如声病说,虽盛于六朝,而亦残存于隋唐,由是我们不能不于述六朝的声病论时,兼及隋唐的声病论。至佛经的翻译论,则虽大成于隋唐,而实上起六朝,下迄赵宋。赵宋以下,固仍有零星的言论,但卑卑不足数,而宋初赞宁(九一八~九九九)所作宋高僧传中的论调,则确有叙次的价值。
  惟其如此,由是我们也不能不于述六朝的翻译论时,联带的叙述隋唐以迄宋代的翻译论。本来关于译经的翻译论,其产生的时代虽有六朝、隋唐、赵宋之别,然前言后论,息息相通,我们没有理由把它分开;硬使分开,对研究阅读,也都不方便。
  赞宁论到翻译的方法,首言:“逖观道安也,论五失本三不易;彦琮也,籍其八备;明则也,撰翻经仪式;玄奘也,立五种不翻:此皆类左氏之诸凡,同史家之变例。今立新意,成六例焉。”据知明则有翻译仪式,但现在已看不到了。
  至他的六例:
  谓译字译音为一例,胡语梵言为一例,重译直译为一例,粗言细语为一例,华言雅俗为一例,直语密语为一例也。
  初则四句:一译字不译音,即陀罗尼是;二译音不译字,如佛胸前■字是;三音字俱译,即诸经律中纯华言是;四音字俱不译,如经题上■二字是。
  第二胡语梵言者:一、在五天竺纯梵语。二、雪山之北是胡。山之南名婆罗门,国与胡绝,书语不同。从羯霜那国,字源本二十余言,转而相生;其流漫广,其书竖读,同震旦欤。至吐货罗言音渐异,字本二十五言,其书横读。度葱岭南迦毕试国,言字同吐货罗。已上杂类为胡也。若印度言字,梵天所制,本四十七言,演而遂广,号青藏焉。有十二章,教授童蒙,大成五明论,大抵与胡不同。
  五印度境,弥亘既遥,安无少异乎?又以此方始从东汉传译,至于隋朝,皆指西天以为胡国,且失梵天之苗裔,遂言胡地之经书。彦琮法师独明斯致,唯徵造录,痛责弥天符佛地而合阿含,得之在我;用胡名而迷梵种,失则诛谁。唐有宣公,亦同鼓唱。自此若闻弹舌,或睹黑容,印定呼为梵僧,雷同认为梵语。琮师可谓忙于执斧捕前白露之蝉,瞢在回光照后黄衣之雀。既云西土有梵有胡,何不南北区分?是非料简,致有三失:一、改胡为梵,不析胡开,胡还成梵、失也。二、不善胡梵二音,致令胡得为梵,失也。三、不知有重译,失也。当初尽爵为胡,亦犹隋朝已来,总呼为梵,所谓过犹不及也。如据宗本而谈,以梵为主;若从枝末而说,称胡可存。何耶?自五天至岭北,累累而译也。乃疑琮公留此,以待今日,亦不敢让焉。三、亦胡亦梵。如天竺经律,传到龟兹,龟兹不解天竺语,呼天竺为印特伽国者,因而译之;若易解者,犹存梵语。如此胡梵俱有者是。四、二非句,纯华言是也。
  第三重译直译者:一、直译。如五印夹牒直来东夏译者是。二、重译。如经传岭北楼兰焉耆,不解天竺言,且译为胡语,如梵云邬渡陀耶,疏勒云鹃社,于阗云和尚,又天王梵云拘均罗,胡云毗沙门是。三、亦直亦重。如三藏直齐夹牒而来,路由胡国,或带胡言,如觉明口诵昙无德律中有和尚等字者是。四、二非句,即齐经三藏,虽兼胡语,到此不翻译者是。
  第四粗言细语者:声明中一苏漫多,谓尔平语言辞也;二彦底多,谓典正言辞也。佛说法多依苏漫多,意住于义,不依于文,又被一切故,若彦底多,非诸类所能解故,亦名全声者,则言音分明典正,此细语也。半声者,则言音不分明而伪僻也。一、是雅非俗。如经中用书籍言是。二、是俗非雅。如经中乞头博颊等语也。三、亦雅亦俗。非学士润文,信绘执笔,其间浑金璞玉,交杂相投者是。四、二非句,阙。
  第六直语密语者:二种作句,涉俗为直,涉真为密,如婆留师是。一、是直非密。谓婆留师翻为恶口住,以恶口人人不能亲近故。二、是密非直。婆留师翻为菩萨所知彼岸也,既通达三无性理,亦不为众生所新近故。三、两亦句。即同善恶真俗,皆不可亲近故。四、二非句。谓除前相故。又毗持呵娄(目数数得定),郁婆提(目生起拔根弃背),婆罗(目真实离散乱),此诸名在经论中例显直密语义也。更有胡梵文字,四句易解。(大椹藏经本宋高僧传卷三)
  赞宁自谓此为翻译六例,而详细绸译,实是由翻译梵书,进而讨论梵文。本来翻译某种文字,必先澈底了解某种文字,所以讨论梵文,实是翻译梵书的根本,也是佛经翻译论探本求源的应有之义。初期的译经,大抵根据胡语,不是根据的梵言,是重译,而不是直译,因此弄得胡梵不分,重译直译不分,这是从事翻译者与批评翻译者最应知道的。胡语有若干种,五印度的文字也不同,这种认识尤为重要。不过分析胡梵,不始于赞宁,而始于彦琮。彦琮在他的辩正论里,首举道安所谓“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随后加以批评说:“天竺文体,悉昙声例,寻其推论,亦似闲明。旧唤彼方,总名胡国,安虽远识,未变常语。胡本杂戎之胤,梵惟真圣之苗,根既县殊,理无相滥。不善谙悉,多致雷同,见有胡貌,即云梵仲,实是梵人,漫云胡族,莫公真伪,良可哀哉!语梵虽讹,比胡犹别,改为梵学,知非胡者。”(引见读高僧传卷二本传)惟彦琮虽知梵胡不同,而未以所在地域加以区分,所以赞宁一方面说:“彦琮法师,独明斯致。”一方面又说:“既云酒土有梵有胡,何不南北区分?”至赞宁的功劳,则在继承彦琮之说,又进而以地域界限,区分梵胡而已。
  还有过去的翻译者,自己喜质,便说“胡经尚书”,自己好文,便说“天竺国俗,甚重文制。”实在有粗言,亦有细语,亦犹汉语的有雅有俗,不可一概而论。凡此所论,虽皆是梵文的分析,而可以予翻译者以正确南针,予批评者以正确认识。这是佛经翻译及翻译论者有长时历史以后的综合的言论和见解。
  唯其如此,所以他也不偏重文,也不偏重质,也不极端主直译,也不极端主意译。一方面赞成道安的“以千岁以上之微言,传后合百王下之末俗。”一方面又说:“与其典也宁俗。”由是主张“折中适时,自存法语,斯谓得译经之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