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琼.克拉克小说两篇
作者:[加拿大]琼.克拉克
“你们干杂活是不是轮流的?”
“只有见习修士才轮流干。一旦到了我这年纪,”那个修士表示歉意地举起双手,“就待在最能发挥他所长的位置。”
“也就是……”
“我教数学。”
他们到了楼梯上面,来到一个宽大的阳台上。马奇走到阳台边朝下望去。下面并不是山坡,而是一个满是屋顶和高高的白杨的山谷。“托斯卡尼。”马奇想道,不过她只从画幅上看到过那儿的景色;她从来没有去过意大利。
修士朝墙上指了指,那儿挂着一些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隐修院的照片。马奇瞅着那个修士挥动的手、在说话的灰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的嘴唇,晦暗的皮肤,可是却带着宁静的笑容和有安抚作用的嗓音。那些见习修士是否因此受到抚慰?他们是否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丈夫气概和魄力?对于这种服服帖帖、完全献身于宗教式的方法,这种对自我的否定马奇无从解释。她在那个修士的脸上搜寻,想要找出牢骚不满、郁郁不乐、心神不安的迹象。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无忧无虑的面孔,笑吟吟的,神态安详。他那被勾销的自我到哪儿去了?马奇知道她的自我去了什么地方,或者至少在哪个瓶子里可以找到。那个修士是否每天都和他的自我争斗?还是通过每天的祈祷、功课和忠顺把自我清除出去?教堂的大钟响起来。
“晚祷的时间到了,”那个修士说,“我们在自助食堂里晚祷。”他领他们下楼,一直把他们送到前门口。“教堂正在修建,但是你们走前应该去那儿看看。”
他们走出隐修院的时候,马奇看见一些穿着崭新的运动短裤的男孩子跑过草地。马奇和斯坦朝着相反的方向溜达,钻进附近茂密的树林,林子里到处是雪松和榆树。羊齿植物那收拢的顶端像光秃秃的拱柱颈一样苍白和易于受损;崎岖不平的小路就从这种羊齿植物中穿过。他们来到一片长满苔藓的空地上,四周的树上都爬满了常春藤。斯坦脱下衬衫,铺在苔藓上面。马奇仰卧在地上,裙子往上拉到腰部;她越过斯坦的肩膀看着缠绕交错的树木,耳朵里听到知更鸟柔和的鸣声和松鼠的叫声。她感到自己的肉体正在逐层分离。
她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自己那个紫红色的阴唇含着一个看上去青肿的阳物,仿佛某种有着摆动触角的水下生物,一个海葵在把一条鱼吞下肚去。她和斯坦以前干过两次,每次马奇都以为他们是在海底下。滑溜溜的肉体,乳白色的皮肤,缓慢、起伏的节奏;这一切都使她以为他们正和不受时间影响的游动的鱼类一起穿过一片片充满奇花异卉的青翠葱茏的花园。这一次,在马奇达到高潮的时候,她看见不少虹光闪烁的小棍在她的眼皮底下爆裂开来。她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道金光突然转向树林,如同穿透水面的阳光似的迅速掠过,一下子把林中的空气染成一片闪闪发亮的绿色。
晚祷的钟声又响了。马奇和斯坦手挽着手朝教堂走去。他们在教堂里绕过电线和钢条,一直走到教堂中心。他们抬头望着那几面最终形成一个穹顶的混凝土高墙。那个穹顶是用彩色玻璃做的,颜色按色轮上的顺序排列:红色渐渐转为紫色,紫色渐渐转为蓝色,蓝色渐渐转为绿色,绿色渐渐转为黄色,黄色渐渐转为橙色。在午后太阳斜斜的光线下,这些颜色像装点着宝石的星辰一样绕着他们旋转。他们听见混凝土墙壁外的人声:小男孩清纯的高音,也有成年男子比较低沉的嗓音。彩色玻璃,阳光,音乐,在这种环境中,马奇觉得她和斯坦正被举到空中,托向穹顶的边沿。他们到了那些不停旋转的颜色的边上。他们所见、所做或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成了在光环里缓慢转动的这个巨大的轮子的一部分。
游向光明
拉迪 · 默里走进那幢大宅子的时候,并不是这个地方本身,而是那种被关起来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他可以看到,这家私人疗养院比他抛在身后的一切更方便也更现代化。有个水龙头把开水注入他的茶杯,走廊两边都有栏杆,脚底下铺着覆盖整块地面的地毯。这幢大宅子在市镇中央占据三英亩的土地,被草坪,树木,花园围在当中。园子里的一条小溪上有座小桥。从远处看,这家私人疗养院像一座私人庄园。这是一座牧场风格的低矮楼房,左右两边各有一间侧厅通向一间休息室。休息室的一侧有几扇大窗子,让阳光从外面透进来;那儿有一些垂挂植物和几个虎皮鹦鹉,还有一只猫蹲在靠近露台门口的一把摇椅上晒太阳。这间休息室是人们做礼拜、排五点①的地方。手工课在这儿上,节奏乐队②也在这儿演奏。这些活动拉迪从来都不参加,他觉得这都是为那些生活优裕、赚够了钱、已经退休的人准备的,而他却负担不起。他把这幢大宅子看作客店或旅馆,一个他既可以保持社交又可以继续他的工作的场所。他的大部分交际活动都是在饭后进行的。他在人身护理部③那边度过了他进院的头一年,大家管那边的餐厅叫“一路平安餐厅”。拉迪和科林 · 彼得森、赫尔曼 · 施温德勒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这两个单身汉把吃饭当作头等大事,如果进餐被别人的谈话打断了,就会觉得很不高兴。
谈话的是另外几张餐桌上的几个女人,她们客客气气地相互打听对方的儿孙们的情况,验血和X光的拍片结果,还有市镇上的各色人等最近在忙些什么。这类交谈也并不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有时候,一个问题会遭到尖刻的答复,每逢提问的是个衣冠不整的用餐者,或是大家认为的那种头脑不清醒的人,这种情况就益发明显。有时候,某个女人会自告奋勇去小厨房烘些姜饼,分给桌上的其他客人当饭后甜点。圣帕特里克节④那天,一个叫杰西 · 约翰逊的耳聋的女人,做了三叶草⑤小甜饼,摆在餐桌上每个人的位置上。正是靠了杰西这样的女人,拉迪才有了谈话和做伴的对象。等盘子撤走以后,他会为她们端茶水、递咖啡,送上薄荷糖、止咳糖和香烟。拉迪是个爱讲故事的人,喜欢谈论奇闻轶事。为了赢得听众,他很乐意向妇女献殷勤,不管有多少差遣,耽搁多久,他都乐意接受。有些女人会坐上一个钟头听他讲故事。在他患病的那段时间,拉迪可以连着说一下午的故事,不带一丁点儿重复。这些女人往往会明智地限定自己造访餐厅的时间,这样她们在听厌了故事以后,就可以悄悄溜走,回到卧室,关上房门,表示这会儿该打个盹了。这种机敏得体的退场给了拉迪一个机会,让他点头同意,说他也得赶紧离开,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工作在等着他去做。
有天下午,时间还相当早,在一次上面所说的那种造访结束以后,拉迪正拖着脚步朝他的房间走去,忽然瞥见休息室的地板上有一双粉红色的拖鞋。拉迪认出这双鞋是菲比 · 温斯坦利的,就折回到菲比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自说自话地在她的丝绒靠背椅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开始讲起一个有关战争的故事,并没有给撵走。菲比战时曾在英国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里服役,她自己可能也讲了一两个故事。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没有立刻发现从靠背椅那里,在软垫和扶手之间拉迪搁下香烟的地方,传过来一阵布头烧焦的气味。拉迪常常忘了自己已经把烟点着。他每条裤子的裤腿上都有香烟烧出来的窟窿。这一回,他的香烟在菲比的椅子上烧出一个瓶盖大小的洞来,菲比才认定椅子着了火。由于这场事故,拉迪只得把他的香烟存放在看护所,抽以前还要得到许可。他再也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烟了。
拉迪的房间就是他办公的地方。除了那些公共机构的家具外,他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文件柜。拉迪经常花好几个钟头伏在书桌上,把数字写到账簿里去。这些数字是他希望推销的一种簿记法的一部分。他告诉马奇,他找到了建立资产负债表的一种新方法,比随便哪个会计师所提出来的方法都更有效率。他对这个方法守口如瓶,马奇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她说一旦他解决了所有的难题,就打算把这个计划去申请专利,发一笔财。除了疗养院每月供给的一笔七十五元的杂项补贴费外,拉迪身无分文。在壁橱后面的保险柜里,拉迪还藏有八十二元的钞票和零钱。从来到疗养院的头几个星期起,拉迪就一直没有打开过这个保险柜。他弄丢了柜子的钥匙,不知道钥匙就在床头柜抽屉内的一只苏克雷兹小锡罐里。某个女勤杂工领班拖地板的时候在床底下发现了钥匙,随即把它放在了小锡罐里。拉迪不记得保险柜里究竟有多少钱。有一次他告诉马奇说他在这幢房子里藏了几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