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伊维萨(下)

作者:村上龙 李重民

这样的对话里,即使头顶上盖的是一块气味熏人的布,这样的旅途也算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我这么想着,发现少年一直在注视着我。他流露出一副“刚才是什么呀”的眼神。我的语言波不能带来日常对话的快乐,也无法接收到对方思考的信息。就是说,那只是传递出信息,它还不包括“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中性对话。传输过去的内容必须是超越对话的、锯齿形的状态,即必须刺激对方大脑里的受信区域。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和抱鸽子的少年讲讲话。鸽子在鸟笼里不时地发出“咕咕”的叫声,四只鸽子放在一起不可能将它们隔离开来,但它们根本不会吵架,还默默地忍受着汽车的噪音和微微的震动。鸽子们在少年的膝盖上显得极其安详。我望着渐渐倾斜下去的太阳,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和少年对话。从卡萨布兰卡到马拉喀
  ①从非洲北海岸吹经地中海和欧洲南部的干热风。
  ②意大利汽车设计师。1938年出生。 什之间没有像日本那样需要停靠的车站,每隔十公里左右有一个小村落,总有几个人聚在一起等着公共汽车,在加油站里也有人等着。因为汽车内基本上处于饱和状态,所以司机拒绝他们上车,但也有人经过交涉后挤上了车。有的人也许是用贿赂,塞小费给司机,有的人是在附近不远处的停车场就要下车的,还有就是警察。这个地方警察好歹是有特权的。以前日本大概也是这样的吧?已经有两个警察乘在汽车上了,他们不付车线,其中一个为了坐上座位,让一名抱着沉重的大纸箱的中年妇女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国家的警察恐怕在传统上就是让人害怕的。用黑色面纱遮着脸的中年妇女和坐在座位上傲慢地伸着双腿抽烟的胖警察都若无其事,显得很自然,所以我没有感到丝毫的义愤。但是,从有着几百头山羊的村落里挤上车来的警察扫视着车内,目光落在从前排数起第六排的我的身上,抖动着胡子笑起来,命令我边上的少年站起身来。这是个丑男人,一只眼睛是假眼,濡湿的制服腋下散发着烂肉味,手上有烧伤的疤痕,面颊像熟透裂开的橘子那样裂纹累累,还结着痂。我在这警察抢占少年座位前的一瞬间想像出性爱的场景。少年先向警察的脸上吐唾沫,但他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他好像是这世上弱者的代表,此时公共汽车正好行驶在有腓尼基遗迹的中世纪城市里,腋下散发着烂肉味的警察用对讲机跟警察总队联络,少年被制服了。警察在这中世纪的城市里是拥有极大权力的统治者。少年被抓着头发从汽车上拽下去,我也被刺刀顶着赶下车。中世纪城市的中央设有英雄桑给巴尔的铜像,广场上排列着锈迹斑斑的青铜大炮。傍晚时表示本世纪末的处决即将开始的诵经声在金色的天空里响起,我和少年被拉到广场的石阶上,当然最先遭到杀害的是那些洁白的鸽子,四羽鸽子一眨眼工夫就身首分离,白色的羽毛染得鲜红,被扔在野狗群里。很多人都没有听到过狗吃鸟时那奇妙的声音。鸟的细骨被咬碎时的声音与踏进森林里的脚步声很相似,与阳光照射不到的枯叶底下那潮湿的小枝被折断时的声音很相似。那声音具有让没有狩猎习惯的人看到狗嘴边沾着血、闻到血味也会兴奋起来的力量。接着就是少年被砍头。但在砍头之前,腋下散发着烂肉味的警察向黄昏和围观的人炫耀自己的家伙,并鸡奸少年。肛门被撕裂了,但少年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因为从鸽子被杀的时候起,他就充满着仇恨。警察看到少年的目光里还没有失去力量,便没有马上砍掉他的头,而是按着手指、手腕、手肘、肩膀、脚踵、膝盖、大腿的顺序砍下来。因为即便疼痛不会夺走他的力量,出血也会抵消他的意志。我被逼着脱去衣服看少年被肢解的情景。当少年的身体变得像去越南的乔尼那样时,他那抵抗的意志终于崩溃,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烂肉警察没有看漏这一点,他让我四肢着地趴在石头上,用他那粗大家伙强奸我。我的膝盖在石头上磨出了血,那血与少年的血、鸽子的血渐渐地混在一起难以分辨。我眼前看出去一片混浊,只有一股弥漫着的气味。我将这些映像像饭团一样聚成一团,向把手放在少年肩上的警察发射过去。传输到少年身上的只有那波的几百分之一。我反复发射了好几次,我的语言波不是植入映像,也不是传递故事,而是一瞬间将“概念’’埋进去。鲜血和性交、处决、歧视,警察感觉到了这些,他嘴里垂着涎水,那东西的
  ①美国电影演员。在影片中扮演从越南战场上回来的老兵。 顶端垂着透明的黏液,对决不可能实现的快乐没有丝毫的防备。我立即抓住少年的手,将“你只不过是一块烂肉”这个信息像激光一样射进警察大脑的最深处。警察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没有发火,而是腼腆地笑着站起身来,用恐怖的目光望着我,再也不敢造次。这是个光比体温还热的国家,所以恐怖是绝对的,它的真正本质是什么,我也决不想去搞清楚。十分钟后,警察下了公共汽车。少年被埋植了一部分鸽子被杀、自己被处决、我遭强奸等场面的概念,他瞪大着眼睛不知所措。大概是喉咙里辣得慌吧,他从篮子里取出水筒大口喝水,胸脯剧烈起伏。
  我告诉他这就是浪漫。我告诉他的不是“浪漫”这个词,而是概念。少年完全理解了。而且,我们回到普通的对话,陶醉在如下的交流中。
  “你理解吗?那事是非常激动的呀!”
  我还以为白鸽是我的惟一,其实不是那样啊。
  “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这是第一步。”
  在这样的土地上——不,我还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所以这样的说法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只教给我绝对的东西,实际上就只能看见这一点。
  “在这样的阳光底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浪漫这个东西是自己创造的,它本身没有力量,是偷偷地潜入进来填补空洞的。”
  打个比方?是什么样的东西?
  “要说像什么,最贴近的还是梦吧。你知道梦的特征?”
  我平时不太做梦呀!遇到西罗科风和太阳的直射,实际上就只会做恐怖的梦和诵经,就是睡着了也不会做梦,我好像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在无意中训练过来的。
  “不过,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做吧。”
  那当然。
  “那么,梦的特征也应该知道吧。把梦当作影像是非常难的,如果那影像清晰了,它就不成其为梦了。就是说,分得清梦境和幻想,就不是梦了。”
  以前,很早以前,我梦见过马,是一匹非常英俊的马。我想要得到马。
  “你想得起来是什么样的马吗?’’
  是很漂亮的马。
  “光这一点还想像不出来吧?比如颜色、体形、皮肤的接触感觉……”
  是一匹漂亮的马,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看见那匹马奔跑了。
  我出生在柏柏尔人的村庄里。马是在村子的山那边奔跑。我还记得它跑得太漂亮了,所以村子里的人全都跑出去远远地望着它。
  “颜色呢?”
  我记得是黑的,但我又觉得好像是棕色的。
  “你印象最深的,就是马在奔跑的时候吧。其他呢?你走近那匹马,比如给它胡萝卜或抚摸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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