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瘫痪
作者:阿玛丽亚·卡哈纳-卡蒙
杰拉德回到床边,站在我跟前,等待着,他的手放在腰带上,面上略带嘲笑,看着屋顶的斜坡。他坚决地拿走梳子和镜子,放进了还敞开的抽屉,然后用拳头把抽屉推进去。他随意地坐在床边,只有红色的炉火照在他的半边脸上,衬托出他宽阔的肩膀、他累经风霜的脸、他的胡须、他的头发。他下巴和脸颊轮廓分明,额头下是微微陷进去的眼睛,那骄傲的头颅在相信自己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他隔着被子拍着我的大腿。
“年轻的新娘,现在睡觉吧。”
“杰拉德,我告诉你一些事,”我伸出手掌招呼他。
但是,他靠近我,把我的合上放回了我的身边。他轻轻拉了拉总是从我的左耳垂散开的头发,然后站直了身子:“现在不要。现在,命令你睡觉。”
“但我想说。”
杰拉德转过身,朝椅子走去,拣起他的方形灯笼,拨弄着点亮了,又熄灭它,在地上留下一条亮光。
“真是个女人。那么,好的,傻东西,说吧。感觉方面的事情,现在不要说,”他笑了,又转身朝门口走去,仅仅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太急了。”
“好的。晚安,”他似乎用探照灯照亮了我,“你很可爱,非常可爱。你付出了。晚安,现在你睡觉吧。”他走出去,那短暂的耀眼光芒也随之而去。
我坐在黑暗中,看着壁炉里的火光,看着火光中的黑影。
不,杰拉德,不——我沉思着,身子滑下去,又从坐姿躺回到床上。我不是年轻新娘。我有说话的权利。但我对谁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最温柔的地方在饮泣,变得坚硬。
我没有瘫痪,你也不哑,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但那样说是错的,我错了。我还想说,我不是那个曾经搭便车的人。你错了。这不要紧。也许过一阵子,你来到我身边,也许过一阵子,你又用你的方式让我再次成为对你开放的资源。那就像水和水相融,实际也就是和它们自身融合啊。有时被破坏了,如同薄薄的布窗帘上的蜘蛛网被扫除一样,如同肥皂泡一样的东西,穿过窗玻璃并不存在的保护,进入到夜晚的清新而又冷咧的空气之中。
我想说,好像我又一次发现了你。但这只是好像。好像我回家了,这永远只是好像。这没关系。过一阵子,你就会来到我身边。过一阵子,有些资源又会向你开放。过一阵子,也许我们就会互相弥补。瘫痪的人和哑巴,也许他们不应该要求更多。
我把轮椅拉到跟前。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第一次做到了,把自己挪到了轮椅上。我把轮椅摇到了大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一点。到处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远近只感觉到有一些黑暗的轮廓。极目远处,有一个拎着灯走过院子。他停了停,我看见灯近了,朝这边走来。已经能够听见脚步踏在泥水里的声音。一个镀锌的铁手推车放在贮藏室潮湿的墙边,一个镀锌的铁梯子靠在上面,一个大垃圾箱,一片水坑。
他走到窗户边,微微有些驼背,一只手放在车架上。他举起灯照亮了他和我的脸。原来是加里克,戴着一个可以放下来包住耳朵的毛皮帽子。我一动不动。他转身走了。
他们现在是什么?如同月缺已经只剩一丝弯月,添加上的是一整个黑漆漆的盘子,十分吻合,占据了夜的寂静和沉重。那弯月亮还在把最后一丝光亮洒向大地的尽头。我记得在家的时候读到一则短新闻,说的是一个德国牧羊犬加入了一群狼之中,直到有一天被打猎的人发现了。是在叙利亚北部?还是在黎巴嫩?——我使劲回想,但记不得了。
现在他们作为陌生人将进入大城市。他会充满疑虑、充满戒备,去打电话。不,不是这样。他们不说话。我想同样的沉默让他们更加强大。他们的沉默说明他们是危险的。行踪诡秘,单独行动,达到目的才归来。当攻击的时候、前进的时候,他们有美妙的均衡感觉。他们从来不对人说什么,从来不自吹自擂。我想,他们的高傲隐含在心中、权威中、信念的纯洁中。我想到了杰拉德,他就像一只无法驯服的动物。尽管遭受破坏,他薄薄的皮肤细腻爽滑,如同婴儿的前额。室外的空气、剧变的气候、多年的劳作并不能损害什么。我想,地理构造表明地壳永远都在不停的运动。也许这都是我的梦境——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回过身,把轮椅摇到壁炉边的时候停下来。炉子里没有什么火焰了,通红的巨大山峦沙沙作响,发着光,之间是明亮的峡谷,如同进入现成的地狱的过道和走廊。我用力拿起皮煤斗,里面没什么煤了。我像他那样使劲来回摇,想倒出一些煤。烟尘冒起来,飞快地通往烟囱,钻进去。突然火光燃烧起来,火焰就好像扭结的手帕扔到了空中,飘浮着,燃烧着,最后融合在一起。
我现在开始积攒起一点力量。我想,我不是从你那儿获得力量的吗,我不会向你敞开一切吗?我毫无预兆地委顿下来:哦,杰拉德,杰拉德。哦,多么使人心醉的一天,多么使人心醉的地方。哦,上帝。我到这儿的时候,心无旁骛的站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会料到这些呢。年轻的新娘,你知道,你的父亲,曾经给我一件礼物。当我捐献一种大夹具给拍卖市场的时候,它还是新的,可以用来做华夫饼干。那是我收到的一件礼物,但却不会用,于是被丢在玩具箱里。我不明白你父亲为什么对它印象那么深。他还把一个画着藏红花图案的碗送给我作为礼物。那是他从一排同样的碗中选出来的,那些碗都摆在餐具室墙上木板架子上。我很喜欢那个碗。我是一个他很喜欢的女孩。哦,杰拉德,我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在任何地方。为什么。在任何时间。为什么。我想做到最好,任何事情。开始成长,不再是年轻的新娘。我可以像你一样进入吗?阿历克斯像平常一样,总是对的——他言不及义——乡下的空气会让我重新站起来的。这或许是一种自杀。
阿历克斯?——我不会回到阿历克斯身边去了。我突然明白这一点,心跳都停住了。我陷入震动的沉默中。杰拉德?不,完全不是这样。我现在几乎忘记杰拉德了。他化作一道青烟。不是因为杰拉德,而是因为我自己——我震惊了,一点都想不透自己。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生活的火花。我用一种深奥莫测的放松、自由和任性对自己说,简直有点欣喜若狂。这或许是一种自杀,我想,因了这同样的自由,同样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