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武藏丸
作者:[日本]车谷长吉
这样,我们拥有了这套位于驹込千驮木町胡同的房子。前任主人N氏的东西是由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处理的,这个费用虽不用我们支付,但这以后的清扫费却让我们花去了十五万七千五百元,内部装修费九十万零九百四十四元,将四个电表合并成一个的改装费二十四万三千六百元,搬家费八万两千八百一十五元。二月二十七日,我们搬了过来,并立即把“虫息山房”的匾额挂在了墙上。
房子是木板结构的两层楼建筑,就在漱石故居的后面,漱石就是在那里写下《我是猫》的。现在,漱石的房子已迁至爱知县犬山的明治村,但旧址处立有写着“夏目漱石故居遗址”的碑石,是川端康成的手迹,因此,传说在这一带徘徊的野猫都是漱石笔下那只猫的子孙。就我们而言,这里已被当成终老一生的地方了。
可N氏去了哪里呢?他并没有向东京文京区役所汐见迁移处提出迁居申请,和我们的幸运相比,我深切地感到了N氏的落魄,他似乎是拖欠着所有的费用——电费、煤气费、水费、电话费、税款等等连夜逃走的,因为我们搬来后,便不断有一些相关的人前来打探他的下落,不仅如此,他似乎与他的朋友、熟人也断绝了所有的联系,那些人均不知道他连夜逃走的事实,他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又满怀惊讶地离去了。
不过,N氏的困境并不是我们最想论及的,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直接卖主S株式会社,它是怎样一家公司呢?签定买卖合同的时候,对方要我们支付现金,这样的公司令人满腹疑惑,也诱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为此,七月十九日下午,我们从日暮里车站登上巴士,去了皿沼。
我们原本只打算看看那产业废弃物处理公司的所在地就回来,然而看过以后却令我们大吃一惊:根据不动产买卖合同上的记载,我们找到了那个地址,是个木材厂,旁边有一个停车场。假若要出售不动产,当然要向税务署交纳不动产销售税,然而S株式会社却并不位于它登记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偷税漏税的公司,这个发现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我们已无能为力,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T氏那独特的不幸的鼻子。皿沼巴士站旁有一座大公园,叫舍人公园。我决定去那里散散步再回去,就在那舍人公园的一棵树下,我发现了独角仙,我迅即将它装进行囊,高兴得不能自已。回家的路上,我在谷中银座的杂货店买了一个弁庆笼(注:一种淘米用的笼子。)。到家后,便将那独角仙装在了反扣着的笼子里。独角仙在笼中来回地爬着,它拱起身子,表皮黝黑,体态粗短,于是我给它起名为“武藏丸”,它本来就来自武藏野的林子中。
夜晚,我想起我原来公司的同事小川真理子,她家的孩子曾养过独角仙,于是给她打了电话。真理子说,她家的独角仙是在小石川后乐园捉到的,喜欢西瓜、甜瓜这类甜东西,是九月十五时死去的。我查了日本昆虫图鉴,上面说,独角仙是黄金虫科的昆虫,别名皂荚虫,它可以举起相当于自身体重百倍的东西,会耍弄潜、踢、撞、推、顶、跳、托、撬等多种技能,但它的眼神不好,几乎没有视觉,口的两边有两根胡须儿,还有触角,它用这些东西嗅知食物和雌虫的气息,初夏生成,初秋死亡。
真理子说独角仙喜欢甜瓜,恰巧这天夜里晚餐的食物中就有甜瓜,于是我拿出一片来放进笼子,独角仙立即嗅过来,后脚吧嗒吧嗒地蹬着。在舍人公园自然的环境中,它一定只吮吸过柞树和皂荚树的汁液,甜瓜汁液的甘美滋味,它恐怕是头一回尝到。望着全身颤抖着紧咬甜瓜的武藏丸,我的心感到了一阵震颤。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看,发现武藏丸不在笼子里了。昨晚上,我们是把笼子放上厅堂的衣橱后睡去的,一定是它用角顶起笼子逃走了。虽然昆虫图鉴上说它力大无比,却不想竟能顶开弁庆笼逃之夭夭,真无异于武藏坊弁庆(注:日本镰仓时代的和尚。以骁勇善斗闻名后世。)了。我和妻仿佛受到意外的一击,立即在屋里寻找起来,最后发现它仰面朝天地躺在厨房地上。这回我们在笼子上盖了一只大碗。独角仙是夜行性昆虫,白天一动不动地睡觉,那黑褐色的翅膀闪着光,宛如斯特拉蒂瓦里的小提琴。
第一个晚上我给武藏丸喂了甜瓜,但这种高价的瓜果在我们家并不常有,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妻便喂它从菜市场上买来的西瓜了。令人惊讶的是,它可以吃下与自己身躯体积相等的东西,然后排出同样等量的红色小便,排小便的时候,它总是抬起一只后脚,将小便向后射去。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窥视衣橱上的笼子,那小便喷了我一脸,引得妻笑起来。
晚饭后,我们总是把武藏丸从笼中放出,这种时候,它便在厨房的地板上耍开了:踢、撞、撬等,有时还爬到冰箱旁边,似乎想用角把冰箱也顶起来。
八月的盂兰盆节过去了,妻希望我在暑期里带她去什么地方放松一下,于是我们去了奥秩父的名栗温泉大松阁。过去,若山牧水(注:日本歌人( 1885—1928)。)常在那里流连,并留下了一些诗句,如“杉树红叶茂,溪间温泉佳,旅馆屋顶上,洒落白茶花。”又如“温热矿泉浴,镭素隐其间;水中多污渍,窗前见梅花”等等。当然,此行是不会扔下武藏丸的。我们带上西瓜,连同笼子一起放进手提袋里,在西武池袋线饭能站下车后转乘巴士,武藏丸害怕巴士的震动,在笼里闹腾得厉害。
妻在法政大学文学部日本文学科的高桥顺子研究杂志《冰草莓》(平成十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刊)上发表了这样一首诗:
独角仙之家
高桥顺子
在安达原舍人公园的树下,
丈夫发现了一只独角仙。
“那里有什么?”
附近的孩子围拢来,
丈夫只默默将虫子放进行囊中。
将弁庆笼伏扣在衣橱上,
里面放一片柞树的枯叶,
一片西瓜,
和一只盛了砂糖的小碟。
那虫子长着漂亮的角,
丈夫叫它武藏丸。
第二天早晨,笼中变得空空,
武藏丸将犄角插进笼缝,
顶开了那沉重的笼,
跑得无影无踪。
没有了武藏坊弁庆,
丈夫只怔怔地望着空笼。
那虫子其实活着,
它仰面朝天,
落在厨房的水泥地上。
武藏丸用脚抓住笼缝,
悬吊在半空,
倾斜,倒挂,
六只脚摆出种种姿势,
进入到睡梦之中。
“正因为它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无动于衷。”
两小时后,它的犄角失去了力量,
左边一只后脚高高地伸向天空。
“多么难看呀!”
难道六脚着地的姿势,
只是在图鉴中用用?
独角仙安静的时候,
丈夫进入到强迫症的状态里,
“武藏丸的寿命还有一个月了,
可它却并不知道呀。”
“再长大一些吧。”
在独角仙安睡的家中,
还睡着丈夫和我。
——于虫息山房
进入九月,家里浴室的煤气设备坏了,我们请来东京煤气公司的人到家里修理。维修人员企图用电锯打开煤气保温机的盖子,那嘎嘎的声音伴着可怕的震动在屋子里回响。武藏丸害怕那声音,在笼子里很不安稳。
九月十五日终于就要到了,那是真理子家的独角仙死去的日子,然而,我家的武藏丸平安无事,顺利度过了那个不祥关口。下一个关口是九月十九日,那是武藏丸来“虫息山房”满两个月的日子,于是我们夫妻每天早晨开始以一种祈祝的心情窥视弁庆笼,然而,九月十九日也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日,妻收到热海的新藤凉子(注:日本当代女诗人。)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