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武藏丸

作者:[日本]车谷长吉




  “今天,我丈夫(注:古屋奎二,近畿大学中国文化史教授)结束了漫长的暑假,他在家也养有独角仙,是放在虫笼中的。丈夫买来一种叫‘昆虫饵料嫩叶垫’的土,又喂它一种蜂蜜似的东西,里面掺了叫做营养果冻的天然树汁,丈夫说,独角仙的角伸长一毫米,价值抵百万,又把干松鱼碾碎,伴上营养果冻喂它,可是独角仙无动于衷,根本不吃。我们还买来树枝似的东西,顶上放以饲料,独角仙却似乎努力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这段时间,它老躺在土里,据说它已经活了六年了。”
  从“抵百万”“活了六年”这样的字句中,我感到新藤把独角仙和锹形虫搞混了,果然,在接下来的信中,她写道:“家里的虫子不是独角仙,而是锹形虫。我们喂它饵食,它就咬我们的手指,所以我们叫它‘忘恩负义’。”过不多久,新藤又打来电话,我问了那虫子,她告诉我,是从他家在伊豆的大室高原别墅的窗子外飞进来的。
  “新藤君,听说你给它起名‘忘恩负义’,它像它主人才那样呢。”
  “胡说什么呀,我家的锹形虫活了七年,你那独角仙还不到半年呢,它明天就死!”
  新藤的话充满嫉恨。见鬼!我想,她说到我最担心的地方了。
  十月,秋渐渐地深了,可武藏丸还活着,这令我们觉得新奇,我感到它已不单单是一只虫子,而是我们家的神了。我们乘上电车,去代代木公园拣了好多独角仙喜爱的柞树叶。
  然而,困难的是,这个时候西瓜已经几乎从菜店里消失,妻找了好几家菜店才终于买了来。据说西瓜是糖尿病人的利尿食品,是人们不可缺少的东西,不过,当我们把西瓜切开,发现里面的红色部分已经变得粘糊糊的,显然不能喂给武藏丸了。经我一问,妻说西瓜一个二百元,于是我心一横,拿出一千八百元买来了甜瓜。我生性吝啬、贪婪,连路上吐痰都觉得可惜,然而为了武藏丸,花再多钱也觉得值。
  只是,秋凉渐深是令人难耐的,气温一天天下降,武藏丸的死期也一步步逼近了,当然,武藏丸是虫子,它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意识,因此并不知道自己要死了,然而,我们夫妻却被死亡的危机感折磨着,只有人是知道自己会死的可悲的生物。
  十月已过去了一半,每天的最低气温已降至摄氏十五度。我想,也许冰箱边的气温会比周围高出一两度,可是一将笼子移过去,武藏丸就停食,是冰箱的震动声引起了它的拒食反应。
  我让妻早早拿出电热毯,这比平常年份提前了一个半月。我们在电热毯上铺上席子,再在席子上垫好尼龙袋和几层报纸。我们把武藏丸的弁庆笼移到毯子上,又在上面盖上包袱皮,于是,包袱皮里的温度达到了摄氏二十八度。
  不料,刚一放下心来,那笼子里却又出了乱子:武藏丸发情了。不论早晨、晚上、还是白天,它肚子上靠近尾部的阴茎都坚挺着。它在笼中乱转,六只脚抓搔重叠的报纸,在上面开出洞,然后钻进洞中。它把盖着大碗的笼子拖着前进,厉害的时候,它可以使那笼子移动一尺多长的距离。
  我们夫妻困惑不已。当我把武藏丸从笼中弄出,用左手中指去制止它时,它似乎把我的中指当成了雌虫,它用脚将其抱住,然后,认定我中指的指甲和肉之间的凹处是雌虫的阴道,将阴茎猛烈地插进那指头的缝里,全身,包括胡须都剧烈地抖动、痉挛起来。这种性行为总是很费时间,要持续十多分钟。我用秤称了武藏丸的体重,是十克,阴茎长为一厘米。我想到自己的体重是五十九公斤,以这样的体重性交,在插入后,腰部若持续运动十分钟,我会感觉相当费力,而武藏丸则可以用仅仅十克的体重将性行为持续十分钟以上。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四天,武藏丸的阴茎在一厘米长的范围内附满了牙膏粉似的白色精液,弄得它连小便也排不出来。妻无法坐视不管,她用热水浸过的脱脂棉把武藏丸阴茎上的精液拭干净,透明的水珠从阴茎上滴落下来。妻和我性交后,这样的事是一次也没有为我做过的。我闻了闻被妻拭下的武藏丸的精液,和人的精液不同,没有气味,是一种白色的柔软的块状物。
  然而,这样连续几天狂躁的结果是武藏丸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它在抓搔报纸空洞的时候,六只脚中的一只左前脚骨折了(虽然虫是没有骨头的),脚尖已不知去向,但那虫子混然不知,似乎并不觉得痛,还用那没了脚尖的脚熟练地爬来爬去。
  十月二十日,热海的新藤凉子又来信了:
  “我家的‘忘恩负义’已于十月二十二日死去了。
  “据古屋说,它飞进大室高原的房间时,恐怕已有七岁。尽管我们给它买了那么多饵料,它还是死了,真令人遗憾。古屋打算明年再花三百元买一只更年轻的‘忘恩负义’。
  “它曾经很和顺,但后来变暴躁了,大约是身体衰弱的缘故吧。我们很失望,忽然觉得家中变得很不和谐。古屋每天都提到武藏丸,不知它现在怎样。”
  瞧瞧,我在心里这样说。
  就这样,阴历十一月又来了,我没料到武藏丸依然活着。脚下的寒气已格外阴冷。然而武藏丸是健康的。我们夫妻都已年过五十,却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夫妻是悲凉的。我们从平成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自杀身亡的江藤淳(注:日本文艺评论家、政论家(1932—1999)。曾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因不堪疾病困扰自杀。)那里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九个月前,江藤淳的妻子江头庆子先他而去,他是因怀念妻子而自杀的。算起来,七月二十一日是武藏丸来我们“虫息山房”的第三天。不知不觉地,我们夫妻已经用“孩子他爹”和“孩子他妈”称呼对方了。
  突然,武藏丸又发情了。和上次一样,它用脚抓破报纸,用角拼命抵笼子,又开始抵着我的左手中指进行性行为,然而,这回却没有精液。用秤称它的体重,已减至九克,大约上次它已把身体中的精液消耗一空了。那精液的重量等于一克,竟是身体的十分之一。用手掌托起它,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变轻了。
  这第二次的狂躁使武藏丸剩下的五只脚又失去了四个脚尖,完好无损的只有一只右前脚,然而武藏丸似乎漠然不知,它用失去脚尖的脚起劲地在弁庆笼的内侧攀援,由于失去了脚尖的三只爪子无法抓住笼子的网眼,它动不动便从笼子的内壁上跌落下来,仰面躺在笼子里,因为没有脚尖,他无法翻转身,于是我又不得不屡次窥视笼子的内部,以便随时将它翻转过来。
  脚一不灵活,武藏丸的小便也出问题了,后脚抬不起来,小便总是溅在脚上。吃西瓜时,它的小便还是红的,而吃了甜瓜后,那小便又变成白色的了,那白色使它的腹部和脚也变得雪白。妻很可怜它,便又用浸了热水的脱脂棉为它擦洗,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弄折它的腿。
  寒潮一号到了,妻把自己的毛衣盖在武藏丸的包袱皮上。那一天,我发现武藏丸的右前脚脚尖也没有了,按妻的话说,它“已经散了架儿”,翅膀上那斯特拉蒂瓦里的小提琴似的光泽己经荡然无存。不用说,在自然环境里,独角仙大约已全部死去,然而在我们家,由于电热毯的保护,武藏丸仍然活着。每天早上,妻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窥视矮脚饭桌下的弁庆笼,嘴里还说着“怎么样,武君,今天还好吧?”
  有时只见它仰面躺着,有时它甚至不小便,就一动不动地伏在笼子的角落里,不排小便大约是消化不良吧。我们的危机感在膨胀,而早上的寒气也一天强似一天地袭来,我也穿上棉袍了。
  甜瓜又没有了,妻去了附近的菜店和水果店,想买一点西瓜或甜瓜来,然而,西瓜已难得一见,甜瓜的价格则全是三千五至五千元,妻想:“给独角仙吃这么贵的东西,真有点……”于是,她在田端银座的菜店里买来了夕张甜瓜,一个五百元,里面是橙色的,我尝了一口,很不好吃,我大叫:“这样的甜瓜是不能给武藏丸吃的。”我从钱袋里拿出一万元票子,吩咐妻子说,“用这个,买好的甜瓜来。”妻于是去了,花四千元买来甜瓜,然而切开一尝,根本没有熟。
  没办法,我只好用妻买来的夕张甜瓜喂武藏丸。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尝来索然无味的夕张甜瓜,武藏丸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们松了一口气。
  十一月十九日,晨,气温很低,是入秋后最寒冷的日子。我让妻把客厅的煤气炉点着了。傍晚,寒气稍退,妻为武藏丸切了一片夕张甜瓜,武藏丸高兴极了,两只后脚弄得叭嗒直响,和刚来我们家时的情形一样,当然,这两只脚是没有脚尖的。
  十一月二十日,晨,和平常一样,妻比我起得晚,她嘴里一面说着“怎么样,武君,今天还好吧”,一面揭开包袱皮和上面的羊毛披肩,笼中的武藏丸没有动,右前脚缩在身体内侧,有些歪扭。“武藏君,你怎么啦,怎么啦,不能动了吗?”妻抓住笼沿摇动武藏丸的身体,然而武藏丸没有动,它在那白木莲的枯叶上死去了。那天早晨,恰巧是武藏丸来虫息山房的第四个月。
  记得昭和四十九年(注:1974年。)五月二十六日早晨,在我老家播州饰磨的家中,当母亲去里间欲叫醒美花奶奶时,发现昨晚还很健康的祖母过世了,她躺在被窝里,身体已经冰凉。祖母享年九十,是寿终正寝的。
  妻的两眼都哭肿了,客厅的衣橱上铺着鲜红的柿叶,周围配以从代代木公园拣来的柞树叶,武藏丸的尸体安放在叶子之中。我们为它设了一个祭坛,那尸体硬得像石头,恐怕它终生独身,至今尚保留着童贞的身子。我直立着,双手合十,一面诵着佛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上午,从妻娘家的下总九十九里浜饭冈町那里送来了煮得通红的两只青蟹和江米酒,是祝贺我的《金轮际》(文艺春秋刊)付梓的。晚上,我和妻就着这螃蟹喝了武藏丸的守夜酒。妻说:“这四个月,我因了武藏丸君感到很幸福呢。”我望着这大而红的螃蟹道:“就用它来庆祝武藏丸的涅槃吧。”“可我吃了这螃蟹,总有些心惊胆寒呀。”妻说。我们两人都感到了死亡的悲哀。
  (责任编辑 姚东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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